他緊鎖著眉頭??吹某鰜?,這些日子為了維系朝堂的穩(wěn)固,他早已經(jīng)付出了太多努力,這個時候早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
我深感其受,想要成什么樣的事,相應(yīng)的,也要承擔同樣大的責任。
只是,南藺溯他自己想要做太子嗎?他想要做皇帝嗎?還是說這些都只是旁人強加給他的,只是因為他身上所流之血而往他頭上扣的一頂金冠?
他也是身不由己,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一被生下來就萬眾矚目,注定了他要肩負起這些責任和重擔。
先天不足,導致不能習武,身體羸弱,這也并不是他的錯。如果可以選擇,我想大概沒有人愿意吃苦做藥罐子。
只可惜,所有人都對一個帝王的模樣有了一個格子,當南藺溯出現(xiàn)以后,所有人就理所當然地把他塞進自己的方正天地里,可是世界上哪里會有完美符合的人呢?人有高的,又瘦的,又矮的,也有胖的,怎么會有人是方的呢?怎么會有人渾身都是直直的線,棱棱的角呢?
活生生的人就被死格子圈禁了,身上多余的部位就被慢慢砍掉了,可是砍到最后,遍體鱗傷的時候,那他還是人嗎?
一個格子獲取蜷縮一下就可以蒙混過關(guān)了,可是有千萬個人,千萬個畸形的格子,也有高的,瘦的,矮的,胖的,都一同向太子砸過來,層層疊疊,他往哪里躲?他應(yīng)該怎么辦?
好不容易脫了一層皮將自己合進一個格子,那另外千百萬個呢?
這只會把人累死,把人痛死。
南藺溯置于廟堂風云的中心,這些挑剔的大臣永遠不會滿足。藏著壞心思的人想要一個昏庸的帝王,武將想要一個心懷大志的帝王,文臣想要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帝王,而衷心老臣又會永遠拿他和他的父輩相較。
我想要幫他,現(xiàn)在他就坐在我的面前,我卻不知道怎么開口。
沒有人能代替他,也沒人能幫他,在這種困境里,他只能自己救自己。
“藺溯,你要記住,你是父皇唯一的正統(tǒng)繼承人。是你,也只有你,所以不要怕。他人的眼光終究是他人的,你終究是自己站在中城的大殿里,自己坐在高臺的龍椅上。任風云變幻,滄海桑田,南篁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蔽覂A身道,也動了真心,“廣開言路是必不可少的,但那些強加于你的聲音,你莫要去聽,你也不必迎合他們。你該怎么走,就怎么走,該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是為己而活?!?p> 南藺溯不知道是被那句話觸動了心神,一時間怔怔地望著我。
他望了我許久,面如白紙,一雙原本就因為疲累而發(fā)紅的眼眶,又沁出幾滴血似的深暗下去。我注意到他的束冠有些歪,風塵仆仆,整個人像是剛剛大病一場,尚還身魂分離,被邪風抽干了他這個年紀本應(yīng)有的朝氣和神采。
我心兀得抽痛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走到他的身邊。
從這里,我就看不見他的臉了,只能看見一個消瘦如葉片的背還有一頭略凌亂的發(fā)。我慢慢地把他的玉冠拆掉,然后一點一點,重新為他束起來。
天已經(jīng)暗了,窗口卻亮了起來,可是透過薄薄的一層窗欞紙,什么也看不清,只曉得模模糊糊一團,時而脹起,時而蜷落。
當火光爬上他的發(fā)的時候,我才想起這是掌燈時分了。
我以前是最愛看燈火點燃死氣沉沉的宮室的,當夜幕降臨,群星璀璨,宮城被蒸得紅起來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又多活了一天。雖然很燙,雖然很難,雖然拼盡了全身的毅力,才沒有在蒸籠里混亂粘稠的白霧里窒息,但是我想娘親會很高興的。
后來,遇到他以后,我就會想——啊,我和他都又活了一天。
我們都好好的,娘親,你看見了嗎?我還醒著。
我突然感到一陣鉆心的痛,像是有人沖著我的胸口狠狠砸了一拳,而我毫無還手之力。
與此同時,他突然也抖了一下,嘴里漏出個音來,我心以為是動作太大,扯到了他的頭發(fā),嚇得連忙收了手:“我弄疼你了嗎?”
南藺溯偏過頭來,一顆眼淚懸在了顎角:“沒有?;式?。沒有?!?p> 他往后一靠,原本快要扎好的頭發(fā)就散落了一半,如瀑布般灑了左肩。
南藺溯的眼窩也蒙上一圈粉色,被填壓在心口深處的苦澀終于沖破土壩:“皇姐。我不想當太子了。也不想做皇帝了?!?p> “你做吧,皇姐。求求你?!彼f。
我一驚,回過神來身后登時起了一身冷汗。
還好被他這么一激,否則我都不知道我會說出什么話來!
我笑了一笑:“好弟弟,姐姐替不了你,你自己的路,還是要自己走。逃避解決不了什么,最后還是要回到原路的,且要受雙倍的苦,雙倍的痛?!?p> 我自己也感覺自己的笑有些勉強。
這話我現(xiàn)在也分不清,到底是說給南藺溯聽,還是說給自己聽了。
南藺溯沒再回答,只是閉上了眼睛,兩行淚就順著他的顴骨淌了下來。
我?guī)退杨^發(fā)盤回來,插上簪,這才退回位置上去。
他依舊閉著眼睛緩了許久,我也不說話,只是聽著風鼓著窗,望著被打得幾近熄滅的光,又執(zhí)著地重立起來。
南藺溯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眼睛已經(jīng)不那么紅了,被洗過一番,也清明了許多:“姐姐,請你幫我?!?p> 我一愣,立刻反應(yīng)了過來。
這不就是我今日的目的嗎?
沒想到,借著他的口說出來了。
我與南藺溯雖然是姐弟關(guān)系,而且他也多次于我伸以援手,但是真正我與他相處也不過幾個月,又經(jīng)過巡撫,我出于謹慎,還是沒有攤牌。
我抬起頭,南藺溯正堅定地望著我:“皇姐,你說得對。我不會逃。但是請你幫我?!?p> “好。”我擲地有聲,但是也只有我自己才明白,這聲音下掩蓋的是深深的自慚形穢,“你要知,皇姐做不得什么,但是永遠同你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