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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策

第九十五章 極目滄波吟不盡,西山重疊亂云浮

瀟湘策 清蒸榴蓮 2000 2020-12-10 11:30:27

  見了這位苒苒公主,午后我又去尋訪了一遍疏渠的勞工和兵士。

  雖然現(xiàn)在還剛剛開始,但是已經(jīng)小見成效。水慢慢退下去,被沖塌的房子也要慢慢重建,這場天災(zāi)沖得百姓元氣大傷,沒有個一年半載估計是恢復(fù)不過來的。

  若是朝廷撥人過來還好說,要是沒人來幫忙,這邊城的百姓可就只能過這種苦日子了。

  這幾日白昕和王均輕一直在我左右,帶我走了遍了戶楠,帶我見了邊城的鐘靈毓秀,也帶我再次上了船,在水災(zāi)重災(zāi)之地打了個來回。

  再次來到這場浩劫的殘骸中時,我又是全然不同的心境了。

  尸體已經(jīng)被打撈得差不多,可是誰也說不清哪天風(fēng)一吹,又能浮上一具來。我昨日還聽見一個戶楠老人告誡小孩不要到河邊玩耍,又講了好幾個鬼故事,嚇得幾個孩子哇哇大叫,一哄而散。

  置身于水上,我也不知道舟底是否就沉埋著一個曾活過的人。

  清澈的水面上,我只能看見自己的臉,而看不見水下的東西。有時我會懷疑,究竟是我在水上看自己,還是我在水下看世界。

  我在水面下,盯著迷惘的自己和身后的青空。藍白的霧氣遮蓋了我的眼睛,水上的我在懵懂前進,水下的我在溺亡。

  忽然我眼前的畫面開始波動,開始扭曲,身后的天也驟然碎成了千百萬片。我一頭從水里扎出來,腦袋里像是灌滿了沉流,往前稍傾就要被壓翻到船下,整個人都喘不過氣來。

  清醒以后,我依舊腳踏著木板,頭頂著天空,小舟依舊慢慢地前行。

  回到院子里的時候,我看見苒苒公主在樹上掛了一個秋千,也不知道哪里來的繩子和木板。

  她看見我便從秋千上跳下來,提著裙子小跑著過來,水紅的裙子在她的身后搖開波瀾。

  入鄉(xiāng)隨俗,她已經(jīng)換上了南篁的服飾,準(zhǔn)備到了宮外再更替嫁衣。她眨著一雙極水靈的眼睛,跑過來我卻看見她的眼眶紅了。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委屈之事?”我心下一緊,問道。

  她咬白了下唇,眼皮立刻就紅了一圈,眼睛眨著眨著,淚就啪嗒兩顆落了下來。

  “姐姐救我,那幾個南篁仆人好可怕?!彼槌橐卣f,手指繞著腰上的帶子,繞得食指尖充血,深紅深紅的。

  我皺起了眉頭,這些仆婢都是我親自把關(guān)撥給她的,頂多是因為風(fēng)俗習(xí)慣會產(chǎn)生偏差,但是照顧不周這種事是絕不會發(fā)生的,更不可能去存心嚇這位金枝玉葉的公主。

  正在我納悶之時,她的話卻叫我驚詫不已。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顯得極為憤慨:“那幾個仆婢簡直不可教!我見她們踩死了好幾只搬酥屑的螞蟻,于是便告訴她們這過錯,可她們竟然不聽。為首那個還反駁我,說我無理取鬧!”

  我?guī)缀跏钦痼@了,她還在自顧自地繼續(xù)道:“南篁人難道都濫殺無辜么?在鄔葭,這都是不允許的?!?p>  苒苒公主像是陷入了極度的矛盾和糾結(jié)中,眼中灰暗一片,大約是感到自己踏進了一塊未開化的蠻荒之地,甚至也沒發(fā)現(xiàn)這話于我也可視作冒犯。

  我望著她,啞口無言。

  應(yīng)當(dāng)說什么好?我不知道。

  該告訴她那只是螞蟻么?她不會聽,大概也會覺得我不可理喻。

  昨日一見,我本來以為她作為嫡親的小公主,嬌生慣養(yǎng)養(yǎng)成的習(xí)慣是很正常的,不過也應(yīng)該都在常人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nèi)。

  如今看來,我大概是想錯了。她所生長的環(huán)境于我,于南藺溯都是天壤之別,思想的習(xí)慣也全然不同,若要真的成就佳侶,大概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她的世界太過于美好,太過于想當(dāng)然,太過于干凈純粹。那雙眼睛沒有在塵世中游蕩過,來此之前那雙玉足大約都未曾沾過皇城以外的土地,我又怎能體會她之所思,她之所想?

  連螞蟻都不忍踩死的公主,又怎么能走出宮門,探訪四羅呢?

  “南篁只有不可殺人的律法?!蔽业?,“鄔葭也當(dāng)是同樣的?!?p>  她看起來極困惑,吸了吸鼻涕,抬手揾淚,食指還被帶子勒著。

  “你覺得螞蟻和人是一樣的么?”我問她。

  苒苒公主紅了半張臉:“自然是一樣的,萬物皆生靈,豈可二視?不能濫殺人,自然也不能濫殺蟻?!?p>  “那你覺得你父皇母后和那些奴隸是一樣的么?”我再問她。

  她這次沒有馬上回答了。她蠕動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能說出來。

  是一樣的嗎?

  “你看,人都尚且分三六九等,何況蟻呢?”我丟下這句話,轉(zhuǎn)身離開了。

  螞蟻真的活該被人宰割嗎?

  我們真的有權(quán)利制裁螞蟻嗎?

  這些問題曾經(jīng)從未在我腦海中出現(xiàn)過,今天卻像是開了閘,一同擁過來。

  “不是這樣的!”她忽然在我身后喊起來,我回過頭去。

  我們之間已經(jīng)有一段距離了,她還是和剛剛一樣,死死抓著裙子的兩側(cè),微聳著頭,傾著脖子,喘著氣沖我道:“是一樣的,父皇母后和奴隸亦都是世間生靈,不應(yīng)有高低。”

  她執(zhí)著道:“大概看起來他們是主奴,可是這些都是可以變的,母后就在我六歲的時候令了所有宮人不得濫傷生物。我——我可以修書給父皇母后,只要我想,這些都可以改的。螞蟻,奴隸,母后,父皇,都沒有分別!”

  小姑娘的眼睛被淚水洗了一遍,變得更亮了,亮得我都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歷史上草寇奴隸翻身為王的例子不是沒有,只是太少了。這確實是可以改變的,卻不是她能改變的。

  “那你的父皇母后有沒有打殺過奴隸?”

  她再次噎住了,良久才道:“他們許多都是犯罪才做的奴隸,犯了罪才被處以死刑,不算濫殺,也沒有錯殺?!?p>  “那你又不懂蟻語,你怎知那些被踩死的蟻不是罪蟻,有沒有偷王之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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