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前殿,陳太守起身向我行禮。這老人看起來是個溫吞的性子,慈眉善目,摻白眉,摻白發(fā),雖然身上披麻戴孝,但禮數(shù)周到。
這位陳太守能和胡刺史同樣,壓著民眾不起二心,也算是一件大功了。
老人并沒有在笑,卻給人感覺在笑,斟酒寒暄行云流水,不露痕跡,叫我一時沒法拿準(zhǔn)他對我的態(tài)度,不過八成沒有什么好感。
此時同坐一席,我也是幾天來終于和黃锃周明世打上了照面,但也僅僅是禮盡義盡,沒有什么好多申辯的。
黃锃言辭激昂,很快和幾個豪情萬丈的地方官員打得火熱,周明世沉默不語,還是以往的樣子,可是誰心里都和明鏡兒似的,是天翻地覆的不一樣了。
后面忽然又來了人,走進(jìn)來的正是白副尉,他跪下稟明人和物都已全部載來。
胡刺史還想罵,下了堂就想掄巴掌,幸好被后面的陳太守勸住了。
地上的白副尉滿面青白,也不敢站起身來。
“好孩子,去坐吧?!标愄匾娝绱?,依舊慈眉善目,讓那慘兮兮的白副尉去后面落座了。
這不過是件小小的插曲,我對這位白副尉也是沒有什么恨意的。無論中間如何刁難,他還是沒讓我選擇最不體面的那種遭殃。
面前的膳食沒有差到和姜州牧那邊的一樣,雖說也是粗茶淡飯,但是在這種時候準(zhǔn)備成這樣,也當(dāng)真是不易了。
“有勞太守大人費(fèi)心了?!蔽遗e起杯子,望向陳太守那張從頭至尾沒有變過的臉,笑道,“本宮在此敬大人一杯,大人在任,治理有方,真乃百姓之福?!?p> 陳太守回我一個笑容,起身回敬,再無多話。
我算是看明白了這位陳太守,看樣子也是對朝廷心存不滿,不熱絡(luò)也只有禮數(shù),冷冷淡淡,疏離疏遠(yuǎn)。
看來接下來的日子定是萬分困難了。
我正思量著,忽而又從外面進(jìn)來一人,步履穩(wěn)健,甩開披風(fēng)走起路來獵獵作響,好不氣派。
他是個兵頭的模樣,身掛令旗,披甲帶劍,上來也不跪,一不叩我二不拜太守,滿身甲子上風(fēng)塵仆仆,全是刀劍的凹槽痕跡,叫人瞧了血脈僨張。
那人高昂著頭,開口聲音洪亮,震得滿大殿都在發(fā)抖:“末將來遲了!這些日子荊滸關(guān)外頭的家伙真是不安分!”
旁邊人見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都習(xí)以為常的模樣,有幾個仆人上前去為他去了甲衣刀劍,又送上一壺酒。
他哈哈大笑著往席上走,邊走邊喝酒,捧著壺大口往喉嚨里灌,最后來到座位前,一撩褂子叉腿坐下,當(dāng)真聲如洪鐘,穩(wěn)如泰山。
那人又挽起袖子,將最后一滴酒喝完,將空空的壺往桌上一丟。酒壺當(dāng)啷滾落在地。他撫掌大笑:“痛快——痛快!”
我微笑抬手,讓旁邊的紅穗為我滿了酒盞:“想必這位便是慮勇將軍了,久仰大名,轟雷貫耳,今日終于得以一睹真容。”
這位邊城姓金名旭,原是青州焦口金石莊人,他年少從軍,龍虎之姿,迅狼之猛,在軍營里摸爬滾打,談笑殺十人,暢飲斬百賊。他曾孤身入敵營,一口酒一揮劍,輕而易舉拿了敵馬先鋒項(xiàng)上人頭,叫蠢蠢欲動的蠻人霎時聞風(fēng)喪膽。南篁帝聞捷大喜,賜號慮勇,官拜鎮(zhèn)州將軍,威風(fēng)凜凜,名動八方。
《軍讖》曰:“慮也,勇也,將之所重?!?p> 慮勇將軍手下的慮勇軍也是驍勇善戰(zhàn),長年駐扎在邊城許州荊滸關(guān)這一要塞。
荊滸關(guān)是南篁三大關(guān)口之一,和楚睢接壤,也有通往鄔葭的必經(jīng)之路,同時與襄渠的國土也不遠(yuǎn)。
這里是難民的聚集點(diǎn)。
三國的難民都聚集在這個關(guān)口,乞求南篁高抬貴手,可以救他們于危難之中。
顧慮于南篁尚未表明立場態(tài)度,鄔葭楚睢不會貿(mào)然引兵危害到可能是未來盟友,對自己極力拉攏的對象定然不會兵戎相見。
而襄渠雖然是軍事大國,可是兩國聯(lián)手,這就成了場持久僵化是戰(zhàn)事。如若有南篁的幫助,那是再好不過的。所以他也絕對不會讓兵力靠近南篁,讓南篁感覺到危機(jī)和敵意。
可以說南篁是這場戰(zhàn)局的關(guān)鍵,但是南篁緊閉國門,密不透風(fēng),又得益于另外三國的忌憚,所以靠近南篁的民眾都不會受到太大戰(zhàn)火的波及——至少能保命。
所以大批的民眾被鎖在南篁關(guān)口外,每天望著高大的墻,望著它隔斷了兩個世界。
我來到南篁的時候,是從峽中關(guān)進(jìn)來的,那是襄渠和南篁之間的關(guān)口,雖然不如荊滸關(guān)那樣擁擠,但是也是人滿為患,痛不欲生,可想而知這里是什么光景了。
許州里面到處是水,外面也想必好不到哪里去。得益于地勢的高,頂多是沒有被淹沒罷了。
“金弟,公主殿下到了。”陳太守微微一笑,轉(zhuǎn)頭讓人又帶送上一壺滿滿的酒,“恭喜金弟凱旋?!?p> 那慮勇將軍聞言粗眉倒立,滿面兇煞,那模樣說是連民間貼在門前辟邪的青面武神也不過如此。他從喉嚨里呼嚕了聲,像是正對獵物恐嚇的野獸,鷹眸炯炯,我感覺他下刻就能大刀闊斧來剿了我的腦袋:“殿,下,安?!?p> 說罷他晾著我伸出的酒杯,扭過頭去從旁邊托盤里提起酒,自顧自仰頭痛飲。烈酒入喉,順著他的嘴角留到下巴,滴答答暈開了地上的紅木板。
他忽然站起身來,左腳在桌面上一踏,露出鐵底的鞋,手垂下來搭著膝蓋,未飲完的酒便滴滴答答順著細(xì)長的壺嘴嘔下來。
慮勇將軍大笑,聲音震天動地,又對陳太守道:“糟糠刁民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來推太歲的墻!若不削兩個不孝孫的腦袋,真不知他爺爺我姓甚名誰!”
糟糠……糟糠。
我知其它三國盛時,嫌南篁人邋遢粗鄙,知識底下,便戲稱之為“蝗蟲”,以此羞辱貶低,顯露出自己的有益來。
南篁自有自的傲氣,定然咽不下這口氣。好嘛,這不是說他們是蝗蟲,那爾等便是糟糠,下賤無用的糧食,最后還要葬身蝗蟲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