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路的人,遇見的景,都在車輪下被碾碎成灰燼,在馬蹄奔馳而過揚起的灰塵淹沒殆盡。
柏永晞還算是有良心,沒有就這樣讓我在轎子上自生自滅。他當日晚間改了改轎子,加了兩個輪子,然后弄了兩匹馬,總歸沒有四個人抬那樣一顛一顛那樣暈乎了。
而且這樣路程也快了不少。
本來預計三天后到的府衙,一天多就已看見了城門。
越靠近城門,人煙越少,到了最后竟然荒涼地可怕。
轎子捱在后頭,扭扭捏捏準備進城。城門口肅靜地很,幾乎了沒有來往過路的行人,沒有進去的,也沒有出來的,唯有樹上的慈烏,啞啞吐哀音。
木頭輪子兀得吱吱呀呀停下,驚走了棲在枝上的慈烏。前面似乎被官兵擋住了前行的路,隱隱還傳來忽遠忽近的交談聲。
我微微挑開簾子,對旁邊候著的紅穗使了個眼色,她會意,便小跑著到前面去探聽情況了。
還未等她回來,轎子便又動了,一路無阻進了城。我在不經(jīng)意一瞥的縫隙當中,看見外面跪了好幾個官兵,個個衣著襤褸,渾身上下都破破爛爛,竟是連裝點門面的官兵,都沒有個新衣了。
此時其實還未到災城,只不過是附近的一個大城罷了,朝廷撥下的款都到哪里去了?
轎子剛剛進城,一股壓抑氣氛便撲面而來,沿路的商戶都禁閉著門,酒旗耷拉著腦袋,往下面嘔著黃水,滴答滴答落入坑洼小路。
路上半個人都沒有,偶爾在街角看見幾個麻布衣服影子,黑糊糊一閃卻又拐進屋子里不見了,在清晨的慘霧當中凄涼蕭瑟甚極。
我不禁蹙起眉頭,這里的官府究竟是做什么的?
前日按照周明世說的,這里從前應當也是人聲嘈雜的大城,當權州牧是姜定云姜大人,年過四旬,按照年年報上朝的章,也是位極得民心的大人,說他“廣博易良,行圣祖之道,做仁智義禮樂忠信天地德道之貴事”。
可如今看來,難道并非如此?
我思緒飛轉(zhuǎn),轎子已然進了府衙,似乎門口已經(jīng)很久無人灑掃,地上每走幾步,就能看見一片死花枯葉。
門口端正跪著一人,轎子停了下來,看樣子那便是州牧大人了。
我實在說不上來那是個什么樣的場景,只是偌大一個府,單薄人影跪在死物交織的世界里。我看不清對方的臉,因為他匍匐在地,正對我行禮。
“微臣姜定云參見公主殿下!”
我有些愣,未曾料到他竟然大禮相待,一時之間手足無措。
柏永晞等了半天沒得到我的回答,便代替我朗聲道:“殿下有言,大人請起?!?p> 那分明還未曾過半百的人站起身來,卻清瘦得不像樣子,蒼老得不像樣子,緩緩退到旁邊,等我下轎。
先前對于這位州牧的怨氣再此刻都煙消云散了。我心中生出幾分同情,在紅穗攙扶下下轎,對這位悲慘的州牧點頭致意。
州牧算是地方最大的官了,本以為這是個貪官才將百姓剝削成那樣,沒想到原來這里也窮得叮當響。
其實也不止是地方窮,因為這次水災,國庫都已經(jīng)被掏空了,這個也是很清楚擺在面前的事實。
這位姜大人名字倒是大氣,倒像個武官,本人卻看起來書生氣十足,同奏折形容的相似,是不折不扣的儒生。
他一身官袍,看起來還是嶄新的,沒有什么褶皺。我不知道別人能不能看出來,但是我還是看見了他泛黃的袖子和脫線的領口。
這位姜大人臉上沒有胡子,收拾地干干凈凈,卻掩蓋不住滿面滄桑和疲憊。
我坐在了上座。
這一坐,先前和周明世商量好的話都說不出口了,只能看著幾乎可以用面黃肌瘦來形容的州牧,相對無言。
“姜大人,我等此行路過你的城關,還要叨擾你兩日了?!弊詈筮€是周大人開了口,站起身來對姜定云作了個揖。
“大人說的這是什么話,殿下駕到本是微臣的榮幸,只怕粗茶淡飯,照顧不周……”姜州牧頓了頓,最終還是沒有說下去,躬身又對我一禮。
我頷首,正欲說些什么,望著對方清瘦的身影,又看了看早就在桌上擺放好的膳食,又說不出來了。
菜色簡陋得離譜,南篁國庫雖然空虛,卻也沒有窮到揭不開鍋的地步,這光景倒是叫我想起從前的苦日子來。往事不堪回首,我亦不愿回想。
我抬頭看向姜大人,他低著頭,似乎也覺得這樣的飯菜實在拿不出手,為作為州牧卻連像樣的膳食都拿不出來而略顯愧疚。
我不愿讓他這般難堪下去,便率先動了筷子,在場的兩位大人又都不是什么貴族子弟出身,或多或少都有過窮苦的經(jīng)歷,便也并不十分挑剔。
其實我最想看的還是柏永晞的反應。
他剛開始有些躊躇,神色莫名,但是在身邊人都動筷后,卻很快地嘗下了第一口。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他也沒有很大的排斥,和別人也沒多大的區(qū)別,便覺無趣地轉(zhuǎn)開了視線。
好罷,我應當承認這般想要瞧柏永晞吃癟的模樣有些壞,但是這絕對只限于他一人。
用膳過后,我只覺得那些米都有些霉,喝了好幾口茶才把嘴里的味壓下去。
我用帕子拭去嘴邊的茶,轉(zhuǎn)而向姜定云笑:“多謝大人款待。本宮方才一路來,見滿街無人行走,這是何道理?”
姜州牧搖搖頭,面帶羞愧:“皆是微臣管轄不周,水災一來人心惶惶,城民該逃的逃,該跑的跑,人走茶涼,這些店哪里還開得下去,這些集哪里還有人去趕?天災當前,市井空空,也實屬無奈?!?p> 我又想起大街上那死寂的模樣,打了個冷戰(zhàn),又有些語塞。
不是不知道應當如何作答,只是有些難過,有些唏噓。
可憐州牧獨守空城,做了半輩子的州牧,管了半輩子的州,怎么會對這地方?jīng)]有感情?結(jié)果卻因為飛來橫禍搖落了滿樹的綠葉,紛洋落地變成毛糙的干黃,只留下他守著枯木,守著滿地的死花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