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公子還是不要以貌取人的好?!蔽覝惤亩呴_口,手上的簪子又被我送進了幾分,透著薄薄的衣物,幾乎可以感覺到對方皮膚的溫度。
我不喜歡面前這個人。
娘固然是江湖兒女,我想,如果她沒有見過父皇,如果她沒有我,如果她沒有執(zhí)意在等父皇,她現(xiàn)在依舊是那個風(fēng)華絕代的女俠,也能成江湖上的傳奇,做無數(shù)熱血俠客的宗師。
我不知道娘的武藝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學(xué)了幾成,只知道娘真的很厲害。曾經(jīng)有過很多人來找她出山,娘卻執(zhí)意留下,大概就是為了等那個不會回來的父皇。
我恨這些輕薄的男子。
想到這里,我拿著簪子的手更加深入了幾分。
“公主不必動怒……女孩子家家動粗可要失了儀態(tài)。”男人聲音依舊硬朗有力,像是剛剛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完全沒有后背暴露給敵人的覺悟。
不等我作出反應(yīng),只感覺到有什么冰涼的東西緩緩地在手腕蜿蜒蠕動,定睛看去竟然是條白蠶。純金的紋路從蟲頭到身尾筆直貫穿下去,艷麗的色彩在月光下閃耀。淖光輕浮,在風(fēng)來的剎那打了一個厲閃,幾乎透明的蠶絲連著蟲兒和那人的修長手指。
他依舊是云淡風(fēng)輕:“皿蟲化癘,聽過么?公主殿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蠱蟲上了身,若是現(xiàn)在那簪子不小心向里——蠶絲斷裂,可就誰也不曉得要發(fā)生什么嘍。”
我凝神看著不斷扭動向前的蟲子,心中微悚。
他是部署精密且穩(wěn)操勝券,就算背后被利器抵住還能面不改色心不慌,但我只有孤身一人,所以斷不能露怯。
我微微收起手上的幾分力道,清聲道:“公子可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話才是,大不了就是同歸于盡,這種金絲白蠶一條可要練上好久,你還是好好收著罷。”
“哦?”男子偏過臉來,隨手扯掉了臉上的面具扔在了旁邊。
又是夜風(fēng)吹來,面具在地上滑過后便安靜的在草地當(dāng)中沉寂,一片樹葉從我們兩個中間落下,恰好遮住了我的視線。
在這個空檔,他突然動手,將白蠶收了回去,身形快的像是虛影。我只是突然感覺手上的簪子被兩只手指鉗住,指尖微涼,心中暗道不好。
碧葉飄落。
眨眼之間竟然是有兩條黑色纖蟲在簪子的銀身上交錯爬行,向我的一端游動,兩條黑蟲以紅線為引,交錯而行,猙獰而迅速,紅色的眼睛和被白色粉末覆蓋的頭顱直沖向我的手指。
白粉落地,芳草皆蕪,萎靡下去的翠綠瞬間經(jīng)歷了生死枯黃,最后淪為泥土的顏色,風(fēng)動即成灰。
我錯愣之余立刻松手。
簪子落在地上霎時之間枯萎了一片草地,露出光裸丑陋且凹凸不平的土地,就連玉的質(zhì)地也被腐蝕干凈。
我看得一陣的后怕,如若沒有松手后果不堪設(shè)想。
男人往后一退,從腰間拔出系在上面的白蕭來,橫在了嘴邊。
我如夢初醒,強忍住心頭的顫意,再抬頭望他。風(fēng)吹草低,搖鐘鼓,揚長歌,尸山月下,蕩開一股死亡的氣息。
那支神秘的白蕭綻放著令人驚奇的色澤,將他的笑意卷作一曲清商。
我竟然一時忘記了他是之前那個將各種毒蟲操縱自如的煞魔。
男人好看的手指滑過白玉的蕭身,劃破夜空的尖鳴讓我倏然后退。他背靠涼月,笑意狂妄,我感到周圍的草地突然響起窸窣聲,以他為中心聚攏來。
借著微弱的夜光,我看見無數(shù)不知名的黑色條狀物體在席卷了草地,朔光下伴著詭異的曲調(diào),從各處陰暗的角落探出觸角和柔軟身軀,無數(shù)雙豆米大小的黑色蟲孔隨著蕭的挑弄翩躚起舞。
男人低垂的眸子突然抬起,直直的看向我,從唇角迸出一串長調(diào),所有的軟蟲都像是發(fā)了瘋,在地上掙扎蜷縮翻滾著,扭動著或纖細或粗長以及長年隱沒在黑暗當(dāng)中的身體,抬起不可能直立的身體,似乎在找尋什么。我感到毛骨悚然,卻發(fā)現(xiàn)我根本無處可躲。這些惡心的物體蠕動著突然在緩緩低沉的蕭音當(dāng)中紅了眼,開始互相撕咬纏斗起來,毒液四溢互相噴灑。它們開始啃咬吞噬著同類的軀殼,若是咬不動就扯得四分五裂,扯出發(fā)黃或白花花的內(nèi)里——這些蟲子沒有引人矚目的緋紅色彩,沒有讓人憐憫的情感,留給我的唯有暈眩,和反胃。
蕭聲驟停。
萬千爬蟲在此刻定格,隨后像是潮水一般游走鉆進泥土和樹叢,留下一地同類的殘破瘡痍。
后人前蟲,這場景怎么看怎么令人悚然。
我不由得抬頭看著那人,他懷揣異術(shù),如果想要殺了我這樣手無寸鐵的女子,斷然是易如反掌??墒撬麉s只是顯露了一番這操控毒蟲的能力,并未將我置于死地。
“公主殿下的定力令在下五體投地?!彼咽捴匦虏迦胙g,向我走來,腳下踩過幾只倉皇的蟲子,卻全然不在意似的,嘴里還是贊許的語調(diào),“殿下果真不是一般人?!?p> “喂,記住,我的江湖代號?!彼旖堑幕《雀由盍藥追?,“白蕭公子。”
他打了個響指,突然從旁邊閃出了很多宮女侍衛(wèi),數(shù)量之多,足足是我先前的三倍余,應(yīng)該都一直埋伏在周圍。雖然他們都穿著楚睢的服飾,但卻絕對不是楚睢人。
“他們會繼續(xù)送你去和親?!敝車娜艘呀?jīng)開始收拾地上的狼藉,踢踹著地上的蟲子,還有人撿起先前被這位不可一世公子所丟下的面具,小心翼翼的擦洗,隨后鄭重的遞交旁邊人妥善保管,他停頓片刻又道,“公主殿下,聰明之人,人人心而向往之,美貌之人,人人心而向往之。希望殿下能夠記住這條命是我施舍給你的。你什么都不用知道,好好地呆在那個傻皇子那里,等我大業(yè)將成,就去接你?!?p> 我看著這位面帶微笑的公子,再次警惕地后退了一步。這支新的送親隊伍,每個人都是有武功在身的。
從開始,我就沒有半點勝算。
想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神色一凜,看著身邊跪下之人呈上的新簪,抬手挽好頭發(fā),轉(zhuǎn)身踏上了轎子,沒有半點停留。
“勞白蕭公子煞費苦心了?!碑?dāng)真實坐下的時候我方才發(fā)覺冷汗已經(jīng)浸濕了后襟,說出來的話語也變了調(diào)調(diào),顫抖著的雙手幾乎沒有辦法合攏,想要勉強抱拳都是做不到。
劫后余生的感覺著實不太好,沒有欣慰只有沉重。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在絕對的權(quán)威面前,我還是太過于弱小,我沒有去反抗的權(quán)利,只能等待,等待最后的宣判。今夜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不說,單單是這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就足矣斷了我想要逃跑的念頭。
以一人單挑這數(shù)百大漢么?簡直是無稽之談。
我明白,那個男子肯定也已經(jīng)準備了假公主,卻被我撿回了一條命。
本來已應(yīng)是萬幸,可我恨。恨自己為什么不早一些離開,就算是早楚睢邊疆最后的集市跑了也比落得現(xiàn)在這個下場好上百倍。
我按下憤怒,再細思。
他們是江湖中人,同皇權(quán)之間本來就是互相牽制平衡,為什么要干預(yù)這一場毫無干系的聯(lián)姻?
我是個癡傻公主,所嫁之人也不過是癡傻皇子。這本是一場笑談,送親迎親也不過是場鬧劇,大家都當(dāng)作玩兒來看,沒有人會真的在意或者來查什么。如果在這時候,把來和親的那一批人換血,就算是發(fā)現(xiàn)出了問題,也無人會懷疑到這場政治聯(lián)姻上來。
這是布局者理所應(yīng)當(dāng),安插眼線到襄渠的大好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