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賊因逃奔而疲敝,殺戮依然在延續(xù)。肆意地砍殺中,漢軍軍騎不知不覺已經(jīng)深入山谷中段。淋漓的快意不免令人沉醉,只有皇甫烈留意到,此前散出上山的偵騎久久未歸。
就在片刻前,下馬走在不算陡峭山坡上的數(shù)十偵騎。尋尋覓覓間,不知何時,一根箭矢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每個人的額頭。每雙木然死灰的眼神里,都是林立亂石后閃出的一個個人影,他們是波才麾下精銳中的精銳——黃巾軍中的射手。
弓箭手,素來最難培養(yǎng)。波才能夠編練出千人之眾可堪一用的射手,足見其用心良苦。此刻,陳留各縣武備庫中留存的強弓、箭矢,已經(jīng)全然瞄向踏進死亡陷阱的獵物,只等主人的一聲令下。
狹窄的山谷里,追擊漢軍已經(jīng)下馬步戰(zhàn)?;蛟S因刀已經(jīng)砍鈍,他們的戰(zhàn)斗方式與其說是劈砍,莫不如說是拍擊。但就算是這樣,潰退至此手無寸鐵的蛾賊,依舊是無力抗衡。
皇甫的旗幟迎風(fēng)招展,卻吸引來一雙陰鷙的目光。曾幾何時,皇甫嵩依靠輕騎,弄得波才是灰頭土臉。因而今番雖是大費周章,卻只有皇甫烈們?nèi)腱?,但也足以令波才暢懷?p> 拔出從潁川郡守府繳獲的寶劍,波才眨都不眨地丟進山谷。就在這柄鑲嵌各色寶石價值連城的寶劍,隨著咣當(dāng)一聲折斷之際。左近聞聲回顧的漢軍們并不清楚,它意味著死亡即將降臨。
“不要遲疑,不必顧忌。黃天降時,同胞歸日。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亢奮的口號,自波才口中吐出,迅捷地朝外擴散開去。親隨們在吟唱,宿衛(wèi)們在吟唱,射出箭矢的黃巾射手們也在高唱。
甚至山谷之中,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潰兵,在短暫的呆滯之后,竟也跟著嘶吼起來。
“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果然…”詭異的口號回蕩山谷,沖殺在前的皇甫烈一腳踹開負(fù)隅頑抗的蛾賊。僥幸破碎,賭輸?shù)乃樕细嗍翘谷缓屠⒕巍?p> 下一刻,一陣炸裂的轟隆聲中,無數(shù)巨石帶著無窮威勢翻滾而下。
“撤!后隊改前隊!突圍!”皇甫烈高呼之余,不斷地舞槍格擋開漫天落雨的箭矢。
然而撤退,談何容易。且不論茫茫多的巨石,令原本狹窄的山谷更難通人。就說先前尚在抵抗或未曾抵抗的蛾賊,都在這一刻爆發(fā)出最后的生命力。
沒有武器的絕望者們,或撞、或抱、或啃咬。他們視軀殼的一切為武器,只求拖延漢軍兵士哪怕片刻,只為替自己搭個墊背。
徘徊谷口的孫堅,面色呆滯地看著遮天蔽日的箭簇。雖不曾親歷,但他也能體會山谷之中發(fā)生什么。他已經(jīng)不明白,此刻心情究竟是什么,逃過一劫的慶幸?惋惜皇甫烈?又或者,害怕皇甫嵩遷怒?
諸般情緒,匯聚心扉,隨著心臟一陣急促跳動,他恍惚間險些墜馬。萬幸是祖茂、程普早是預(yù)見,提前跳下馬扶住這位主心骨。眼下巨石已經(jīng)徹底堵塞谷口,兩人異口同聲地提醒孫堅當(dāng)斷則斷。
“全軍下馬,搬石營救。”孫堅多想這么說,只是理智告訴他,這般蠻干非但救不出皇甫烈,還將多搭上數(shù)百亡魂。
“文臺,非是我們貪生怕死,但我們真不希望毫無意義去死?!敝匦路砩像R的祖茂,指著身后神色各異的江東子弟,椎心泣血道:“谷內(nèi)誠然危險重重,然谷外何曾是安全之所?文臺,請速決斷吧!”
“我明白。”嘴唇蒼白的孫堅苦澀道,他明白輪到他做選擇:“我不會驅(qū)使江左兄弟白白送死,全軍撤退!”
谷外漢軍折回的消息,第一時間送至波才手中。面對親信王尊詢問是否追擊,這位渠帥只是故作高深地笑而不語。
因為只有他才清楚,十?dāng)?shù)萬的豫州黃巾,除卻被放棄的數(shù)萬魚餌,俱是被分散在三個戰(zhàn)場。
山谷的主戰(zhàn)場,是他親自率領(lǐng)精銳射手與渠帥親隨、宿衛(wèi)等,伏殺追擊的漢軍。中軍的大半兵馬,則是由其族弟波廣掛帥,半途繞道折返阻撓長社援兵。
除此之外,剩下的部隊都依照指示,沿途分散藏匿在各個路口附近。他們會等山谷方向開戰(zhàn)之后,設(shè)伏攻擊僥幸未曾踏進絕境的敗兵。
“兵敗如山倒,殘存亦是末路。無需多問,只管聽我命令?,F(xiàn)在,是時候?qū)⒌哆f給我們的同袍?!辈ú懦冻鲆唤z笑容,卻令王尊不寒而栗。
重新坐回冰冷巖上,波才若無其事地欣賞著殺戮的美妙。嘗試突圍的皇甫烈們此刻已經(jīng)折回,因為擋住他們歸途的不是人,是無法撼動的巨石。
幾次嘗試,俱是無果,絕望之余,皇甫烈只能硬著頭皮殺回。雖然前方還有蛾賊潰兵,但好歹還有路,還有希望。無論是通去谷外,還是山上。
但折返的漢軍,迎面撞上的不再是之前手無寸鐵的蛾賊,而是一群燃起死志的瘋子。絕望早已戰(zhàn)勝恐懼,這些黃巾兵已經(jīng)將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黃天之上。他們撿起山上同袍丟出的各式武器瘋狂反撲,羸弱,在此時卻足夠致命。
徒步的騎士,手中兵刃早因卷起而不復(fù)鋒芒。于是乎,視死如歸蛾賊亡命搏殺下,驚愕的漢軍竟是節(jié)節(jié)敗退。
情勢危急,皇甫烈?guī)е壳鷰锥让爸隂_殺蛾賊人群,親斬數(shù)人之余,嘶啞的聲音也回蕩在山谷:“進亡,退亦亡。左右都是死,就隨我殺敵報國,以全忠義吧!”
當(dāng)一顆顆蛾賊首級被皇甫烈高高拋起,他的悍勇也激發(fā)出三河地區(qū)青壯們骨子里的血性。
他們不甘落后,猶似猛虎撲食般迅捷地沖向蛾賊。不少人甚至舍棄已經(jīng)變鈍的刀,轉(zhuǎn)而撿起隨處可見的石頭,依靠自身力量與速度的優(yōu)勢,在蛾賊未曾出刀前就將對方撲倒。
緊接著,他們用沾滿污泥與血漬的石塊,不斷砸在動彈不得的蛾賊面龐。一下,兩下,直到徹底沒有氣息為止,無論是誰。
廝殺持續(xù)多久,皇甫烈不清楚。他只知道天上最后一絲殘陽已經(jīng)落幕,他只明白去歲叔父贈送的佩劍也都斷刃,他只記得叔父托付的部曲全部折損。
漫山火光中,他與不足百人相互攙扶著,終于從另一端走出這片死亡之谷。
只是奇跡終究沒有出現(xiàn),迎接這些傷痕累累、裹滿淤泥,手中甚至只有斷刃的幸存者們的,是守株待兔的波才,以及他麾下的弓箭手。
“向前!殺!”
目睹無數(shù)閃耀耀箭矢迎面掠來,皇甫烈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喊出絕望的沖鋒。幾息之后,數(shù)百根箭毫無阻礙射穿這些幸存者們的胸膛,收割走他們的性命。
“殺!”渾身插滿箭矢,意識迷離的皇甫烈艱難跨出一步,只是回饋他的是更多的羽箭。行同刺猬的他終究還是停下腳步,不算壯碩的身軀在下一息轟然倒在血泊中。
隕落雛鷹的身后,是七十三名漢軍早他一步陷入永恒的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