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帶你去個好地方。”
陸姣點點頭,跟著高錦鈺走起來,仰著頭看著他的側臉,“你滿是人間煙火氣的樣子,真好看。”
“鐲子呢?戴了嗎?”高錦鈺俯了下頭,悄聲說完又抬起頭。
陸姣笑笑,伸出左臂晃了晃,右手稍稍拉了拉袖子,揚起腕間的兩只小狐貍來。
“真好看?!标戞Φ暮芘?p> “知道為什么選這個嗎?”高錦鈺看著陸姣,笑問道。
“因為……清水那晚的小狐仙燈?”
“哈哈哈,真聰明?!备咤\鈺輕笑,“小狐貍這個形象,于我們二人而言,就有了不一樣的意義了?!?p> “你昨天說了這話的?!标戞皖^看著地面走路,臉忽地有點燒。
真是的,不爭氣,臉怎么燒起來了,不要紅啊不要紅啊,千萬不要臉紅啊……快退燒快退燒……
“悅林亭……”
陸姣抬頭看著面前小亭子額上的牌匾,念出聲來。
這是一座六角亭,六面小青瓦亭頂傾覆下來,尖檐向六方伸展。亭柱與往日所見顏色不同,青墨色的底色上鋪繪著花鳥,錯落有致、詳略得當、銜接自然,布滿整個柱子。
亭內應著亭頂擺著一張六邊形石桌,每邊各置一面六邊形石杌凳。亭子兩邊延伸著長廊,均是石材搭建,呈長方狀,廊頂上一條一條的石橫梁依次排開。
廊外的花草攀附石柱而上,直至廊頂,給長廊蓋了一層綠蔭花草頂棚,稀松花葉間滲下點狀的、條狀的、團狀的、奇形怪狀的日光,鋪在長廊的青石板上。
以廊為墻,以亭為門,目光穿亭而過,里面高樹矮枝、花草相映,就是一片宜人的小公園了。
“來,進來?!备咤\鈺拉著陸姣的胳膊,幾步走上臺階。
站在亭中,亭子里面的景致更明了了。
齊腰的矮樹成排而列,曲直相連,彎彎曲曲形成一條條看不見盡頭的人行通道,每隔幾步便有一叢花樹相間,幾棵高樹分布著,遮出一片片陰涼。
“這兒倒是個乘涼小聚的清幽之地。”陸姣眼望著四周,嘆道。
“你還記得太祁的蔡煥良老先生嗎?”高錦鈺伸出一只手指拂過石桌石凳,看了看手指,“干凈的,看來有人來過了?!?p> “太祁……”陸姣隨高錦鈺的動作坐下,提到太祁蔡家,她又想起蔡家門口認人的那段場景來。
高錦鈺見狀,忙說起話來,好叫陸姣轉移注意力,免得陷入愁緒里,“前幾年,蔡老來我們聿州與他的文人朋友相會論文,但咱們聿州雖說富裕,然而多是商家所居,少有文人相會的適宜詩意之地。蔡老一行人便相邀府衙商議,自行出資,修建了這樣一座‘悅林亭’?!?p> “我原先只知有話叫‘士農工商’,商者最末。然而來到了這里,先是我家,我家的氛圍并無半點財大氣粗的痕跡。哪怕是我一個女孩兒,父母親也并不只叫我整日女紅烹飪,而是教我識字讀書,讀的書也并非女子賢淑守德之書,倒全是史書、詩詞歌賦,甚至民間故事傳說也隨我自由去看。對三個孩子,也尊重各自的選擇,我大哥入行伍,我二哥幫我父親打理生意之余舞文弄墨,似是有科考之心,我更是自由,都隨我們自己選擇要走的路。我父親只娶了母親,別無二房,我們三兄妹每個人的小院子,大哥的崇華園,二哥的崇新園,我的雅清園,都一般大小,從無主次之分?!?p> 陸姣頓了頓,看了一眼高錦鈺,繼續(xù)說,“后來又遇到了你,你儒雅謙遜,滿腹經綸,崇尚文墨,完全看不出是個從小在店里長大,中途家里遭遇大難,后來又重新來過做著聿州獨一家大生意的人家里出來的經歷了大起大落的孩子。就連你家的樓羊,也與我來到這里之前的想象不同?!?p> 高錦鈺聽到疑惑處,也并未打斷,只靜靜聽著。
陸姣說到這兒,停下來,她的眼神無比堅定,和高錦鈺四目相對,“剛才我說的這些,你沒有什么要問我的嗎?”
“有?!?p> “我知道,你不明白我為什么要說‘來到這兒’這樣奇怪的話,對吧?”
“對?!?p> “你想知道嗎?”
“你若告訴我,我便聽,你若不想告訴我,我也不追問?!?p> “我昨日跟你說,有事要告訴你,就是這事?!?p> “好?!?p> 陸姣站起身,走到亭邊,面對著園林,“其實,我根本不是這里的人?!?p> 她沒有回頭,但聽到高錦鈺也起身,走到了她身旁。
陸姣下了臺階,走進齊腰矮樹通路里,慢慢沿著小路踱步,高錦鈺默默跟在她身后。
“我是從千年之后來的,是未來時代之人,可是突然有個老神仙,說我身上背負著什么使命,叫我來了這兒,成了這個時空里的陸姣。我一直在找的李元致,也并不是我的什么遠方表親,他和我一樣,也是未來之人,但來了這里以后,我們找不到對方了。我一睜眼就是在聿州的陸家三小姐陸姣的房子里。她叫陸姣,我也叫陸姣,兩個陸姣合成了一個陸姣,李元致也還叫李元致。我之所以瘋了一樣找他,你現(xiàn)在也應該明白了,我得回去,我的父母、他的父母,真正的我們的父母家人,說不定這時候正滿世界找我們……”
陸姣神色暗淡,垂著頭,嘆了口氣,“可是我們已經來了這么久了,也沒人來告訴我們使命是什么,到底要我們做什么,甚至連對方的面都見不上。那老神仙起初告訴我們,來這兒之后想要回去,別無他法,只能我們二人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個特定的時刻、特定的地點通過死亡才能回去,所以我別的事一樣沒干,盡顧著找他了……可是太祁之后,你還記得嗎,那天晚上吃飯前我睡了半個時辰,又見到了那神仙,對,他每次見我都是在我夢里。那回因為我想自行尋死,他便來告訴我,實際上,我們回不去了,這輩子都在這里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說真的還是在騙我……但即便不能回去了,找到李元致也是好的,算是慰藉?!?p> 陸姣苦笑一聲,“可是啊,找了這么久,連對方的影子都沒見過。來這兒以后,那老神仙就出現(xiàn)過兩次,可他每次都不等我把話問完就自顧自走了,也再沒有出現(xiàn)過……時至今日,我才漸漸明白,也許……也許在這里終老就是我們的使命……也許我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李元致,到死了也不會……兩個人遇不到一起,也更沒有辦法回去……也許,這里就是我該活著的地方……好在,我遇到了這樣好的家庭,還遇到了這樣好的一個你……”
“既然回不去了,那就只能拋去以前的所有,勇敢的在這里過活。”陸姣停住腳步,回過頭看著高錦鈺,“這樣的我,你還有初心嗎?”
高錦鈺站定,沒有說話,像是還在回味陸姣的這些話。
陸姣笑了笑,又轉身向前走起來,“人們在不好意思說出拒絕的話時,要么沉默,要么轉移話題……不過,我這一番身世,著實聽來可怕,沒把你嚇跑已經很不錯了。哈哈哈,我不是怪物,我是正常人,只不過迫不得已經歷了這么一遭,你可別報官什么的把我抓起來,那……”
“阿姣,什么時候我們親自做個小狐仙燈玩玩呀?”高錦鈺從身后打斷陸姣。
陸姣愣住了,瞬間鼻子酸酸的,忙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氣,回頭看著高錦鈺:
他笑著,和那晚清水夜市上小狐仙燈映照下的笑容一模一樣。
“啪嗒”兩行,滾過陸姣的臉,掛著淚水的陸姣笑了:
“上元節(ji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