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綽見冉盈滿面春風興致極好,問:“阿英如今一切順利嗎?聽說丞相送了宅子給你,想是非??粗啬懔?。那宅子非常好吧?”
冉盈點點頭,裝模作樣地笑而不語。她總不能告訴昔日同窗,她進了那宅子就被宇文泰罰抄奏折抄了一個多月吧。
這時眾人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悅耳的琴聲,夾雜在喧鬧的絲竹之聲中分外清泠。冉盈抬頭一看,琴聲是從岸邊的一個紅窗綠格掛滿燈籠裝飾華美的樂坊中傳出來的,那琴聲錚錚泠泠,轉韻似曾相識。
冉盈猛然覺得有一些抓不住的回憶,隨著那琴聲飄飄蕩蕩,無著無落。仿佛一根細密柔軟的羽毛,在輕搔著她心里最深最深的角落。她茫然地想要去抓住這種感覺,可是這感覺卻如一陣似有似無的輕煙,伸手一抓,頓時無影無蹤。
王懋見她抬頭聽著那琴聲發(fā)愣,提議說:“那是這灞河沿岸最負盛名的方思樓,今日碰巧遇到阿英,我們一同去逛一逛吧?!?p> 幾個少年興起,紛紛拍手叫好,縱是冉盈反對,也被他們拉著,一同在那樂坊旁靠了岸。
冉盈一腳踏入方思樓,仿佛墜入了一個五光十色的奇異世界。樓內燈火輝煌,飾物璀璨。金杯銀壺,玉器瑪瑙隨處可見,盛美酒的是水晶杯,裝瓜果的是鎏金盤。獸型銅香爐絲絲裊裊往外飄著蒸騰迷醉的香氣,墻壁上繪滿了色彩鮮艷的壁畫,春嬉圖,馬球圖,飲宴圖,目不暇接。樓上下四處掛著潔白的輕紗,如夢似幻,幾個年輕秀美的少女在那些輕紗間來回追逐,穿梭嬉戲,咯咯咯的嬉笑聲回蕩在四周。
冉盈嘆為觀止,只覺得無數(shù)的艷麗的色塊在她的眼中迅速地膨脹。
“阿英,你看!”王懋一拉她的袖子。
順著王懋手指的方向,冉盈踮起腳透過重重的人群,看到一樓的大廳中央,一個穿著絢麗胡服妝容妖嬈的舞姬正在跳著胡旋舞。
胡旋舞是近年剛從西域傳進來的舞蹈,如今在長安的勾欄瓦舍頗為流行。只見那舞姬穿著異域風情的彩色大擺長裙,緊身上衣,短衣袖,露出潔白如藕段的手臂,那手臂像蛇一般靈活柔軟地扭著,頭發(fā)披散著,衣裳和發(fā)間都綴滿了色彩艷麗的松石瑪瑙的飾物。那舞姬在鼓樂聲中急速起舞,象各色的花瓣在空中翩然飄搖,又象輕盈的蓬草迎風飛舞。
鼓聲越來越快,那舞姬也越轉越快,快得寬大的裙擺飛散成一朵絢麗妖冶的花。她的長發(fā)隨著快速的旋轉飛揚著,頭上長長的發(fā)飾也飛揚著,手上和腳上的銀鈴叮鈴作響。冉盈一時看得眼花,竟覺得連那舞姬的臉都模糊了。
圍在周圍的客人都看得如癡如醉,紛紛鼓掌叫好。
就在這時,密集的鼓點聲中忽然加入了一陣陣快速滾拂的琴聲。
琴本是漢人的樂器,但這一陣陣越來越快的琴弦滾拂之聲加入胡旋舞的節(jié)奏中,竟沒有絲毫的突兀感。反而因為琴聲那特有的清冷感,而使熱烈艷麗的胡旋舞多了幾分詭艷的端莊和疏離。
能想到這樣伴奏的,絕對是個擺弄樂器的高手。
這時看客中有人激動地高喊:“珈公子!那是珈公子!”
這樣看著,那些熟客紛紛抬頭,看向二樓高臺上那個琴聲傳來的方向。
冉盈也順著眾人的目光向上看去。
那是一個眉清目秀的俊逸少年,身穿寬大的白袍,赤腳盤坐在漢白玉制成的高臺之上,半披著長發(fā),手指瘋魔般快速地劃過琴弦。他下巴微抬,緊閉雙眼,如癡如醉。
冉盈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一抓,差點疼得叫出來。
那是子卿!
為何會是他?他為何這副模樣,出現(xiàn)在這煙花迷醉之地?
其他幾個學子也認出他來,俱面面相覷,驚愕得不知所措。于子卿一個世家公子,如何在這風月場中放瑯形骸到這般模樣?他不是娶妻了嗎?
蘇綽拉著一個客人問道:“那人是誰?是這樓里的琴師嗎?”
那客人直直地伸著手掌用力地拍著,兩眼發(fā)亮,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了。他根本無暇去看蘇綽,只如癡如狂地望著高臺之上的少年,興奮地說:“你居然不知道?那是珈公子!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他自稱珈公子,兩個多月前突然出現(xiàn)在這條街上,便成了這條街上的常客。他每每喝到興起就會奏琴。他的琴藝出神入化,很多人每天都在這條街上不同的樓里尋他,就為了這一刻,能聽他這樣出其不意地彈上一段!”
他興奮得臉頰通紅,咧著嘴看向那高臺的方向,使勁鼓掌,口中喊著:“好!”
蘇綽等人目瞪口呆。王懋呆呆地看著高臺上的子卿,輕聲說:“他怎么會變成這樣?”他回過頭來,看著冉盈:“阿英,他一向是最潔身自好的,怎么會變成這樣?”
冉盈看著他,嘴唇顫抖著,聲音也顫抖著:“我……我不知道……”
這還是那個清朗明月下、在漫天飛舞的梨花雨中為她彈奏《鳳求凰》的白衣少年嗎?這還是那個用如秋水般溫柔沉靜的目光看著她的子卿嗎?
他怎么變成了這樣?
這時鼓聲和琴聲戛然而止。這支胡旋舞結束了。
那跳胡旋舞的舞姬接過一壺酒,身段輕軟地款步走上高臺,在子卿身邊依依坐下,將酒遞給他。
他仿若完全沒有看見高臺之下那些仰望著他的人群,瞇著醉意朦朧的眼睛,仰起頭,將壺中的酒盡數(shù)倒入口中。
晶亮的酒順著他的嘴角流出來,流過他的下巴、浸入他的衣矜。
舞姬媚如煙絲的雙眼溫柔地看向他,貼近他的耳邊,不知在對他說些什么。
冉盈一行人的身旁,兩個手執(zhí)紈扇的舞姬嫉妒地議論著高臺上的兩個人。一個不滿地說:“冬靈又纏著珈公子。哼,會跳胡旋舞就了不起?!?p> 另一個翻著白眼怪腔怪調地說:“就是。珈公子說不好什么時候才來方思樓一趟……真是討厭!”
前一個搖著手中玉柄繡金的團扇,抬起眼朝高臺上那個跳胡旋舞的冬靈瞥去:“她還跟綠螢她們炫耀,說是珈公子親口跟她說,她的眉眼長得有幾分像他喜歡過的女子。”
第二個掩口彎腰笑起來,口氣不屑:“哼,她自己編的吧。在這條街上,得到珈公子鼓琴伴奏的又不止她一個,難道個個兒眉眼都像?”
兩人解氣地咯咯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