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盈一個人沿著灞水慢慢走著。正午的日光已有些炎熱,照在灞水之上,波光粼粼,晃著人的眼睛都睜不開。子卿自從那日回家,便一直沒來書院。冉盈這幾天一直心神不寧,也說不上是為什么。
不知道子卿有沒有同他阿兄說那件事情,雖然冉盈也沒報什么希望。
于氏勢大,子卿的婚配對象必得門當戶對,豪門之間通過聯(lián)姻鞏固和擴張勢力是常有的事,于氏怎么會在這種利益攸關的大事上,任由子卿由著性子來。
子卿還是個小孩子,自小得母親和兄長萬般寵愛,以為這種利益攸關的事情靠撒嬌打滾軟磨硬泡也能讓兄長讓步。他不懂,有權力的人才有話語權。他以為家中事事都是兄長做主是因為他年歲大,其實,不過是因為他官高位重罷了。
那個奇怪的貴人也讓冉盈頗為不安。她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他是誰,卻無端被他調戲了兩回了。她很清楚,那人還會再出現,只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時候。
走著走著,到了灞橋下面。冉盈一抬頭,見灞橋上站著一對年輕男女。正要避開,卻發(fā)現那身穿青衫的少年,可不就是子卿么?
子卿同一個黃衣少女相對而立,不知在說些什么,沒有發(fā)現她。
那黃衣女子輕輕執(zhí)起子卿的手,一邊說話,一邊兩邊擺蕩,天真無邪,笑靨如花。
子卿背對著她,看不到表情。但他并未拒絕那女子,任由她牽著自己的手。
冉盈見了,如同猛地喝下了一罐子醋,心里酸得發(fā)苦,眼淚都要落下來了。忍不住在心里罵道,這些輕浪的世家子,前日信誓旦旦說要娶你進門,轉頭又同他人執(zhí)手相看,情意綿綿。
忽然一個似曾相識的磁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那是于子卿的未婚妻子,靈州刺史李弼的嫡長女,聽說閨名叫李陽君?!?p> 聲音不大,但對冉盈而言,卻如同平地炸起一陣響雷。
她猛一回頭,見那高大俊美的貴人站在身后,嘴角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淺笑。陽光從他的身后照下來,為他鑲了一層金色的輪廓,更加覺得那華貴的氣質宛若天人。
“未婚妻子?”冉盈直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疼得慌。他是何時多了個未婚妻子?
宇文泰似笑非笑:“這門親事是最近至尊下詔御賜的,朝堂之上已人人皆知?;槠诰驮谙聜€月,李陽君前幾日剛從靈州入長安準備完婚。倉促是倉促了些,不過兩家對這樁聯(lián)姻都頗為滿意?!?p> 他只差沒告訴她,這門婚事,就是他向皇帝極力建議的。
光是在朝堂上幫于子卿想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就讓他費了很多神。要門當戶對不讓兩家失了體面,又不能讓他們兩家過于親近,以防結黨。想來想去,終于想到遠在靈州的刺史李弼家中似乎有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孩。
堂堂一個尚書令,居然做起了媒婆的勾當。宇文泰也搞不清楚自己哪來的勁頭。
冉盈看著橋上兩個人的身影,胸口隱隱作痛。她深吸了一口氣,扭過頭去悶聲道:“那真是子卿的大好事。難怪他近日沒來書院,原來是回家準備婚事去了?!?p> 口里說著要娶她,卻不聲不響地去準備和他人的婚事了。原來誓言那種東西,當真只是說說笑笑的,過去就過去了。
宇文泰見她強打精神,卻一臉受挫,淡淡一笑:“那日孤便提醒過你,不要對這些世家子弟動心。他們的婚配對象,輪不到你?!?p> 冉盈不愿在一個陌生人面前露出傷心的神色,低著頭悶聲道:“我先走了?!?p> 宇文泰垂目看著她從自己身邊走過,一個人默默地往前走去。失魂落魄的,那瘦削的身影此刻看上去特別單薄。
冉盈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一再告誡自己,對子卿的承諾不可太認真??墒菫槭裁创丝讨懒怂雅c他人訂婚,心里卻依然這樣難過?
那些海誓山盟,怎么這么容易就隨風飄落了。
想著想著,眼底漸濕。她抬起頭使勁眨了眨眼,那淚本來已經縮回去了??刹恢醯?,忽然迎面刮來一陣暖融融的風,那風里夾帶著春天里最常見的細碎柳絮。
就恰好有那么幾絲柳絮飄進了冉盈的眼中——
身后一陣輕快的馬蹄聲,那貴人騎著一匹渾身烏黑光亮的駿馬到她身邊,朗聲說:“今日天氣晴好,孤帶你去一個地方散散心如何?”
他低頭看她,正看見她雙眼通紅,兩行淚潸然落下。
他一怔。這孩子怎么還哭了?失去一個于子卿令她這樣傷心嗎?
沒想到她眼睛紅紅的樣子,一臉委屈,一臉無助,看著還挺可愛的……
冉盈抬手揉了揉眼睛,覺得眼中的不適感消失了。她抬起頭問:“去哪里?”
宇文泰往身后招了招手,一直在他身后不遠不近跟著的賀樓齊打了個響亮的呼哨,一匹漂亮的棗紅色的馬立刻跑到了宇文泰身邊,和那黑馬并排而立。
宇文泰問:“既在書院混了這些日子,該會騎馬吧?”
冉盈白了他一眼,接過韁繩,蹬馬而上。兩匹馬并排慢跑起來。
橋上,子卿被李陽君纏著正在心煩意亂,忽然聽到不遠處的呼哨聲,回頭一看,竟看到冉盈和一個華服公子騎著馬并肩離去。他知道這情景被冉盈看見了,連忙甩開李陽君的手,說:“其他話我們晚些再說!”說著抬腳追了上去。
“于公子!”李陽君也跟了上來。
子卿完全顧不上李陽君跟在他后面踉踉蹌蹌,只跟著那兩匹馬兒遠去的方向追過去:“阿英!阿英!”
冉盈聽到身后子卿的呼喊聲,回頭看去。
只見他面色倉皇,提著闊大的襦衫追得狼狽不堪。
心中正不忍,想著要不要停下聽聽他要說些什么,身旁那人冷冷說道:“負情的漢子有什么值得流連?這世上多的是嘴比蜜甜,心比石硬的薄情郎君?!?p> 冉盈側臉看他。他手提韁繩,直視前方,面容冷硬。冉盈一咬牙,回過頭不再看子卿,雙腳一夾馬肚子:“駕!”那馬加速飛奔出去了。
宇文泰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心想,她果真喜歡于子卿。只是不知傳國玉璽的秘密,她有沒有同于子卿提起過。這再聰明的女人,一旦動了感情,都笨得一無是處。
那邊子卿眼看著冉盈越來越快地離去,自己的雙腿卻如灌了鉛一般,越來越沉。眼見追不上了,滿心沮喪,幾乎要哭出來。
原本前幾日他在家中纏著母親又哭又鬧,吵嚷著非阿盈不娶,又是絕食又是撒嬌。于氏老夫人早年喪夫,膝下只有于謹和子卿兩個兒子。于謹早熟,早早擔起了家中的重擔。因此只有十幾歲的子卿便成了老夫人的掌中珠心頭寶,雖是不愿娶一個低門第的女孩進門,可是禁不住小兒子如此鬧騰,想著總算長子于謹一路平順,于氏如今依托著宇文泰,在朝中也一直平穩(wěn),對小兒子又何必那么高的要求。便也日日去跟于謹說這件事。
于謹終于拗不過母親和阿奴一起跟他鬧,算是點頭答應了這門婚事??稍捳f出口還沒滿一天,至尊突然下了詔書,為他和李弼的嫡長女保媒賜婚。
因于謹和阿盈的婚事只是于氏家中口頭同意,現在有了至尊御賜的婚事,阿盈那邊的自然要作罷。子卿這幾日正在煩惱此事,心中埋冤皇帝不理政務,卻熱衷于亂點鴛鴦。隨即隔日阿干就說李陽君已到長安,要他陪同。他還在想著怎么推脫這門婚事,所有這些事情他都還沒來得及同阿盈說,怎么這個節(jié)骨眼上正好就被阿盈撞見他同李陽君在一起!
她身邊那男人又是誰?
沒提防賀樓齊斜刺里出來,擋在他面前,好眉好眼地勸道:“小公子莫追了。你追不上的?!?p> 子卿跑得氣喘吁吁,正在氣悶,喘著粗氣沒好氣地說:“你是誰?”
賀樓齊一笑:“我們見過面的,小公子如何這么健忘?”
子卿這才定睛看他,竟是那日在街市上來邀請冉盈的那個侍從。
他直覺自己陷入了一個陰謀,顫聲問道:“那是你家公子……他到底是誰?”
賀樓齊正色,一字一句說:“我家公子,是宇文泰?!?p> 子卿大驚失色:“宇文泰?”
怎么會是他?當今的大將軍、尚書令?平日里兄長在家中提到他,口氣都是十分敬畏,說宇文泰雄韜大略,是個不世出的奇才,怎么會是他?他要將阿盈帶去哪里?
“他……他……”子卿張口結舌,此刻心里千頭萬緒,卻什么都問不出來。
賀樓齊說:“小人奉勸公子就此罷手。那女郎,被我家公子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