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白見到了逃難的人,揪住一個(gè)問過之后,才知道自己追的方向有一些偏差。
那逃難的老人嘆息著說道:“都死了。簡直就是一群瘋狗,見人就殺。我們?nèi)野丝谌耍粴⒘似邆€(gè)?!?p> “吃晚飯時(shí)候,老婆子眼皮就跳,在我耳邊嘮叨,我罵了她一頓,不吭聲了,跟我置氣。吃了晚飯,老大和老大媳婦盯著臭蛋,讓他背先生今天教的書。臭蛋背不出,他爹就要打他,一出溜躲我身后。老二媳婦一邊哄孩子睡覺,一邊沖著老二嘟嘟囔囔,老二低著頭只顧磨鋤頭,我知道,老二媳婦就是嫌窮,我不稀罕搭理她?!?p> “過了一會兒,我聽聲音,好像來了,就叫他們先躲起來,我出去看看。還沒啥事,老婆子就先哭起來。我就訓(xùn)她,這下也不跟我置氣,非要拉著我躲起來。鬧成一團(tuán),吵得我頭疼,我就一瞪眼,正要罵人,老二起來把我拽了回去,愣頭愣腦的說了聲‘我去看看’,就出門了。老二媳婦拽了一下,差點(diǎn)被扥個(gè)跟頭,嘴里也不罵老二,嘰嘰喳喳說,‘就你英雄,你就不管我們娘倆?’”
“要我說,娘們家家的,都沒膽識,老大啥都好,真有事了也跟個(gè)娘們似的,看老二媳婦沒拽住,還想上去攔著老二,嘴里說什么‘咱們都躲起來’。老二倒好,不過平時(shí)就是個(gè)悶嘴葫蘆,愣頭愣腦,沒少挨我罵?!?p> “我心里也打鼓,但還是訓(xùn)他們,就說,‘老二就去看看,能有啥事?昨天荒狗還在河間府那,今天怎么就過來了?荒狗還能長翅膀不成?讓你們躲起來就躲起來,這年頭不太平,圖個(gè)安穩(wěn)?!劭磶讉€(gè)娘們孩子躲了起來,我跟老大就坐那說話?!?p> “等了會聽到外面亂了套了。老大拉著我要躲,我尋思著,不行啊,老二還沒回來。吼了兩句老大,老大大腿都抖成一團(tuán)了,還死活不肯撒手,要拽著我躲。正拉扯,門開了,我嚇了一跳,一看過去,倆人進(jìn)來了。一個(gè)問我,‘你家有吃的嗎?爺幾個(gè)趕路餓得不行了?!?p> “我一看,好家伙,兵油子來了。老大也不抖了,出了一口氣,欠著腰過去,低聲下氣說,‘兵爺不嫌棄的話,我們這有粗糧,甕里還有前陣子剛蒸的窩窩?!乙菜闪丝跉?,就想著去拿窩窩,轉(zhuǎn)身的時(shí)候問了一句,‘兵爺,外面咋這么亂呢?’”
“那個(gè)人哈哈大笑,旁邊那個(gè)人一言不發(fā),拔出了刀把老大的頭給從中間劈了一刀。老大還笑著,臉就變成兩半了。我一時(shí)還沒反應(yīng)過來,看著他們。那感覺跟夢里一樣,你知道不?那個(gè)人笑完了,想起了什么,出門甩進(jìn)來一個(gè)圓滾滾的東西,我迷糊著接住了,手上感覺黏糊糊的,一看,是老二的人頭,還咬著牙呢。”
“那人笑著問,‘老頭,這也是你家的吧?我看他在門口東張西望的,就幫你拿回來了?!铱戳丝词掷锏睦隙戳丝吹厣系怪睦洗?,感覺眼前紅紅的,不知道是老大老二的血,還是我自己的血涌上來擋住了眼睛。”
逃難的老人停了下來,直喘粗氣,杜白解下水袋,遞給老人,老人道了謝,抬起頭來咕咚咕咚喝了一氣水,發(fā)出了舒坦的聲音,然后把水袋遞還給杜白,接著說道:“不好意思,我太渴了。這一路逃來,沒怎么喝水。剛說到哪了?哦,對,想起來了?!?p> “后來啊,我還在發(fā)愣的時(shí)候——唉,也不是發(fā)愣。說出來也不怕你們笑話,我是嚇著了。嚇迷糊了。我還在迷糊著,那個(gè)劈了老大的突然用聽不懂的話說起話來,然后走向床那。我突然明白了,哪里是兵油子,就是荒狗殺過來了。床底下那還藏著老大媳婦和臭蛋嘞?!?p> “我一看,不好,抱著老二的頭就沖了過去,叫道,‘荒狗,爺爺跟你拼了!’被那個(gè)會說話的荒狗一腳踹在地上,老二的頭滾出去很遠(yuǎn),我一看,還是咬牙切齒的。我又往前看,老大的半邊臉還在笑。他倆這是在怨我,怨我沒給他們報(bào)仇?!?p> “我肚子疼得厲害,感覺腸子都被一腳踹斷了,硬挺著站了起來,看到老大媳婦和臭蛋已經(jīng)被拖了出來。臭蛋哭起來,喊爹,喊娘,最后喊爺爺。跟他爹一個(gè)德行,不能遇見事。我又沖了過去,又被踹了一腳,這次我學(xué)聰明了,就地一趴,抱住了那個(gè)荒狗的腿?!?p> “我想著吧,不能替兒女們報(bào)仇,濺荒狗一臉血,也是好的。那會說話的荒狗就使勁踹我,拿出刀要抹我脖子,我脖子一梗,說,‘你殺了我吧。’”
“那個(gè)會說話的荒狗突然停住了,然后和那個(gè)不會說話的荒狗嘰里呱啦說了一通。然后,那個(gè)不會說話的荒狗過來,一腳踢在我太陽穴上,我就昏了過去?;柽^去之前,我還在想,這群荒狗一家會留一個(gè)人,也不知道會留誰?老婆子還有老二媳婦老二娃可千萬別被找到?!?p> “我是被一群人的叫聲吵醒的。我醒來感覺自己是盤著腿坐著,一看,眼前烏七八黑,心想,陰間就是這樣?后來感覺不對,原來是眼上蒙了一塊布。我拿掉布,往前一看,看到老臟啊,大軍媳婦啊,都在門口,不敢進(jìn)來。我問了聲,‘怎么啦?’然后低頭一看,差點(diǎn)又昏了過去?!?p> “我看見啊,整整一排七個(gè),老婆子,老大三口,老二三口,整整齊齊排在我的前邊。只有腦袋,沒有身子。乍一看都在沖我笑,仔細(xì)一看,是被人釘住了嘴角?!?p> 逃難老人笑了起來,邊笑邊咳嗽,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你們說,我們一家子這輩子沒干過壞事,尤其是我老婆子,信佛,整日里嘮叨向善。你們說,荒狗怎么沒打死我呢?偏偏留下我這個(gè)糟老頭子?!?p> 孔素素早就捂住了李小貝的耳朵,此時(shí)淚水不住往下落。眾人沉默了,逃難老人背起東西要走。林勇問道:“大伯,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逃難老人笑笑,說道:“打算?能有什么打算,村里人都跑光了,我就跟著跑。既然沒死了,總得活下去吧。要說真有什么打算的話,就一個(gè),看看我這年紀(jì)能不能去廣平府參軍,朝廷派來的那個(gè)什么云元帥看來是指望不上了。”而后,逃難老人的聲音突然扭曲,咬牙切齒說道,“草他媽的荒狗!”
眾人看著逃難人群遠(yuǎn)去,久久沉默。李小貝悄悄問孔素素:“大姐姐,那個(gè)爺爺說了什么?”
杜白回過頭,嘆了口氣,摸了摸李小貝的頭,說道:“那個(gè)爺爺說啊,我們必須要去做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