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御出了碼頭后，就沿著候船廳廊往港口外去。
大廳廊內(nèi)人來人往，他注意到上方那空間仿佛無限拔高的拱形琉璃頂，光線可以從那里直接透照進來。
這座建立于都護府初立時期的木石建筑，盡管經(jīng)歷了一百年的風(fēng)雨，可依然完好無損，充分顯示出了天夏工匠高超精湛的技藝。
只是這個時候，他忽然聽見了一種奇異的聲調(diào)，轉(zhuǎn)頭一看，便見一個臉上涂抹著油彩的蠻人男子跪在地上，大張著手臂，站在光芒之下，嘴里在反復(fù)念叨著一句話。
一聲尖銳的銅哨聲忽然響起，一群拿著赤頭漆棍，脖子里掛著銅哨的港口管衛(wèi)沖了上來，將這個人按倒在地，捆縛起來，并將他的嘴堵住，很快就帶走了。
張御轉(zhuǎn)了轉(zhuǎn)念，他對安山附近的土著部落的語言非常熟悉，剛才那個蠻人男子說的那句話，翻譯過來就是“尹瑪察的子嗣在陰暗和腐樹中誕生，它就在光的背后！”
“尹瑪察”在不同的語境中有不同的喻義，放在這里，就是瘟疫之神的意思。
他記得很清楚，那個與做他交易的異神教徒，信奉的就是所謂的瘟疫之神。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異神教徒應(yīng)該不少，也難怪都護府會下令嚴(yán)查。
只是他也在想，既然那個“瘟疫之神”神像上存在“源能”，那么相類似的神像上是否也有呢？
他覺得自己找到落腳處后，有必要去設(shè)法了解一下這個異神教派。
從高大的拱形廊門里走出來后，外面就是更為寬闊的大道。
他腳步一頓，由他現(xiàn)在所站的角度看過去，內(nèi)城臺地上的諸多建筑被紫藤花樹和十幾道的瀑布所簇擁，籠罩在一片迷蒙的彩虹中，望去猶如天上之城，任何一個第一次望到這副美景的人，恐怕都會對那里生出無限向往。
在不遠處的地方，有幾個等候在這里討生活的蠻人，他們見張御站著不動，互相使了個眼色，就堆起笑臉走了過來，同時紛紛伸出手來，做出要幫他搬行李的樣子，還有人嘴里咕噥著問他是不是需要雇傭馬車，更有幾個衣著艷麗、畫著濃妝的女子試圖靠上來。
張御沒有理會他們，目光一掃，對著立在不遠處的管衛(wèi)一招手，后者立刻大步走了過來，擁上來的蠻人見狀，頓時一哄而散。
張御取出一枚夏金元交給守衛(wèi)，后者收下后，對外吹了一聲哨，片刻后，就有一輛帶著車廂的四輪馬車在輕快的馬蹄聲中行駛了過來，平穩(wěn)的停在他面前。
張御看了一眼，這是兩匹棕色馬，皮毛順滑，肢體矯健，馬尾高翹，應(yīng)該是旦河下游敞原上的遷盧馬，的確是港口的官雇車馬。
他點了點頭，讓馬夫把行李搬了上去，然后抓住扶轅坐進了車廂。
車夫問道：“少郎去哪里？”
張御道：“先去兌貼處?！?p> 在東廷都護府內(nèi)行走，每去到一個地方就要在當(dāng)?shù)貎稉Q路貼，并交納路稅。
帖子里面除了寫明了貼主的身份，年齡、出身地，有無犯事記錄外，還要按下紅泥指模印，再配上簡略的相貌描述。
先前石棟梁所說得路貼，就是這東西。
假如他堅持記下張御有交易禁物的經(jīng)歷，并且在達到首府后報上去，那么這個記錄就會一直存在于他的路貼上，今后可能會成為一個污點。
當(dāng)然兌換路貼這事也并非強制性的，你可以不去兌換?？墒菦]有這張東西，住宿出行就要交更多的稅，不管走到哪里都不方便，還格外引人注目。都護府治下司寇平時查糾問案，首先要找的就是這類人。
車夫顯然對這種事很熟悉，很自然道：“就在前面，少郎坐穩(wěn)了?！?p> 兌貼處位于港口大道的盡頭，與海稅衙門緊挨在一起，整個建筑由通體白色的方石砌成，上方是穹形屋頂，高掛著都護府的蟬翼旗，十分好辨認。
馬車到時，這里門前的廣場上已是停滿了各類車馬，往來出入的人絡(luò)繹不絕。
這里擁有三十六個負責(zé)兌貼的廊廳，以穹頂為中心呈圓形環(huán)繞。里面的身著藍布緊袖衫的安人吏員辦事效率很高，尋檔、對照，詢問、簽勾、蓋章、收錢、換貼一氣呵成，盡管往來之人較多，張御還是很快就拿到了路貼。
等回到馬車上，他若有所思，從下船到現(xiàn)在，他所見到的事員、吏員，絕大多數(shù)都是黃瞳細眉的安人。
這些安人是天夏在此建立都護府后第一批融入進來的土著?？烧l能想到，只是一百年前，安人還是活躍在荒野中，只會采集和捕獵野蠻人。
那時的安人滿身寄生蟲，畸形丑陋，由于近親婚配的習(xí)俗，多數(shù)人都患有嚴(yán)重的遺傳病。而現(xiàn)在多是身材高大，滿面紅光，知禮識文，與一般的天夏人看起來也沒什么分別了。
事實上，現(xiàn)在他們就是有著安人血統(tǒng)的天夏人。
不過他也知道，安人能有現(xiàn)在這個地位，那也是因為他們在六十年前那一戰(zhàn)中出了大力的。
這時他聽到車夫在詢問下一站去哪里，他道：“去學(xué)政衙門下的文修院?！?p> 新法在泰陽學(xué)宮那里才有傳授，而進入學(xué)宮就是第一步，只是這地方并不是人人都有資格進去的。
首先你必須是天夏人，其次要在十六歲之前通過都護府的地方選試，最后還要有名望的人作保，然后會有地方擬成一份文冊，上面會有你的具體記錄，在都護府確認加印后分作兩份，一份由你自己保管，一份存放在文修院中。
至于泰陽學(xué)宮那里，則是不插手此事。因為在以前，都護府會將自己需要的人才先行抽走，剩下的才會交給學(xué)宮，據(jù)說這是為了防止所有官吏出身都是相同。
張御因為帶著成熟的記憶來到這個世界上，所以對于學(xué)習(xí)有著自己的一套辦法。他在十二歲那年先通過了傳統(tǒng)的君子試，同年又過了選試。
本來他已是準(zhǔn)備奔赴泰陽學(xué)宮了，可這個時候，他的養(yǎng)父覺得他年紀(jì)尚小，沒有自保的能力，就給他請來了那位舊修老師。
在下來的五年里，頭兩年他跟隨這位學(xué)習(xí)呼吸吐納術(shù)，而下來的三年，他就一直在外游歷修行之中，所以一直未能真正成行。
好在學(xué)子只要過了選試，年歲又未曾超過十八，那么文冊就一直會給你封存保留著。現(xiàn)在他只需將之取出來，就可以去泰陽學(xué)宮進學(xué)了。
馬車在馬鞭催促中重新上路，他則翻開一張張報紙瀏覽起來。
到底是首府的報紙，內(nèi)容比起地方報豐富不少，看了一會兒，他就收獲了不少有用的東西。
通過這些報紙他也是注意到，最近都堂上的人事變動似乎變得有些頻繁，這些事偏偏還是在士議期前，稍微對都護府局勢有些了解的人，就知道這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這時他翻到了一份小報，上面竟然說近來都護府的職位變動，是因為有不少官吏在瑞光城內(nèi)遭受到了刺殺。他心下一動，又翻了翻，發(fā)現(xiàn)這份報紙只有一份，看去是順手被夾進來的。
他想了想，將這份報紙折疊幾下，放入到斗篷的夾囊中藏好，這才拿起余下的報紙翻看起來。
“咦？”
沒看多久，他就在偏僻角落里看到了一個消息，心中忖道：“看來這個部族真的是往都護府這邊來了……”
正待細看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了車夫的聲音，道：“少郎，到了?！?p> 這么快？
張御有些意外，據(jù)他了解，文修院應(yīng)該是在城廓之內(nèi)，距離內(nèi)城不遠的地方，此刻看來卻在港口附近。
不過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應(yīng)該是這五年中又有了變動。
他從馬車上下來，移目四顧，發(fā)現(xiàn)這里環(huán)境比較偏僻，或者說清幽也可以，幾株柏樹的樹蔭下面是一座有著明顯天夏風(fēng)格的院落，幾進屋舍都是硬山式的屋頂，朱漆柱梁，兩側(cè)封火山墻，只是看著有些破舊。
他摘下遮帽，走過大門，進入前庭，發(fā)現(xiàn)這里冷清異常，也沒人來招呼自己，踏著長滿青苔的石階步入了正堂。
長案之后，有一個留著長須的中年文吏坐在酸枝木靠椅上，正捧著書卷看著，聽到有人進來，也不抬頭，隨意問道：“什么事？”
張御合手一揖，道：“撰文，學(xué)生來取拿封存在這里的文冊?！?p> “哦？”
文吏抬起頭來，等看到了張御，不覺微微失神片刻，他咳了一聲，站了起來，言語客氣了幾分，“還請少郎將名帖、副冊都交予我過目?！?p> 張御從斗篷夾兜中將這兩樣?xùn)|西拿出，遞了過去，文吏接過后，道一聲“稍等”，就不緊不慢踱向后堂。
過了許久，文吏神情有些古怪的從里轉(zhuǎn)了出來，他將副冊和名帖放在平案上，道：“張少郎，你把這些拿回去吧，你的文冊不在這里?！?p> 張御看了看他，道：“不在這里？”
文吏嘆了口氣，道：“不在了，你懂吧？”
張御這時見到文吏看著自己的眼神之中帶有一絲憐憫，心念一轉(zhuǎn)，當(dāng)即就反應(yīng)了過來，他的文冊……被人挪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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