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雅州往南而行,一路之上均是丘谷相間的高原峻嶺,群山爭雄、江河奔流,自有一番慕喻遲在中原領(lǐng)略不到的別樣風(fēng)致。
三江府在前朝時曾相繼被南詔、吐蕃等國占據(jù),太祖平定西川后襲其建制一切如舊,漢人在此與彝、苗、納西等族人倒是相處怡恰。和府接管此地之后,三江府內(nèi)更是百業(yè)俱興,成為蜀地之中的一片樂土。
五日之后,三江城門,一位書生打扮的儒朗男子牽著匹瘦馬,在城門洞魚貫絡(luò)繹的人群中緩步挪動。
慕喻遲一邊走著,一邊不時伸手扶正系在右肩上的背帶,自從飛白閣下山之后,慕喻遲身后就多背了一把“歲寒劍”,雖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日,卻還是讓他感覺到有些不習(xí)慣。
“一路走來,聽到的傳聞果然不少。箭試大會本就該由和天王親自主持,但如今江湖上的英雄豪杰紛紛趕來三江捧場,卻只能見到和府的大爺二爺,莫非這和天王已經(jīng)不在三江城,或是……唉,還是找個酒家先歇歇腳吧。”
慕喻遲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不由想起當(dāng)時準(zhǔn)備離開飛白閣時,解稟仁將清洗干凈的衣衫交還給慕喻遲,還在衣裳內(nèi)包了數(shù)十兩銀子。慕喻遲的錢雖來得容易,大多是從為非作惡的歹徒手中黑吃黑搶來的,但也向來過著清貧的苦日子,現(xiàn)在難得腰纏不菲,慕喻遲便打聽去找個大酒樓好生吃喝一番。
“葫蘆兄啊,這幾日你都空空如也,實在是苦死我了——嗯,看著這家客棧地方倒是敞亮!”慕喻遲腳步停在了他看見的第一家酒樓之前,將瘦馬在客樁上系好,慕喻遲拍著肚子走進大門,高聲道:“小爺堂食!留宿!小二,先把我的葫蘆灌滿!”一錠銀子甩將出去,迎客小二笑得花團錦簇,趕忙清出一處座位,招呼著慕喻遲坐了下來。
不多時,幾樣風(fēng)味小吃便伴著酒香撲鼻的劍南燒春上到了桌前,慕喻遲哪還顧得上什么吃相,一頓狼吞虎咽,只恨不得一頭扎到酒壺里,把里面的壁膽也給舔干凈。
“嗯……好奇怪的香氣,這是什么味道?”慕喻遲猛地吸了吸鼻子,不由循著味道朝門口望去,原來這股異香的主人正是客棧門口立著的一位大紅衣衫的艷美女子。
“椿木樹下生銹菌,崖頭青棡長綠菇,敘說有情才思念,敘說有意才相交,得君相許不思變……嘻嘻,白環(huán),乖乖的哦,這就是客棧,白環(huán)馬上就可以加餐哩~”
紅衣少女隨口哼著小調(diào),掏出腰袋中的板栗拋入口中輕輕咀嚼,又伸手摸了摸左臂上纏著的一條白色小蛇,似是在安撫它的躁動。
“嘻嘻,這偌大巴蜀之地,十里八鄉(xiāng)風(fēng)俗意趣各不相同,好吃的也多極了。好比這糖炒栗子,等本姑娘回去那天,定要叫人捉了那小販回門里,天天炒給我吃?!?p> 少女歡快地提起步子邁入客棧,好奇地往人聲鼎沸的客棧里四處探頭望看,臂搭白巾的小兒迎上去笑臉招呼:“姑娘是打尖兒還是住店啊?”少女視線一掃,纖指伸出:“本姑娘要坐那里?!?p> 小二定眼一看,不由為難道:“這……這幾位爺是飛馬幫的人,那已經(jīng)……”少女卻笑著擺了擺手:“不妨事不妨事,小二哥且離得遠(yuǎn)些,我去和這些個大個子商量商量~”說罷,女子便笑瞇瞇走了過去,輕輕點了點一名大漢的肩頭,道:“大個子,本姑娘想坐這兒,不如你們再換個位置?”
正在大吃大喝的幾名大漢忽得聽到個俏生生的女子聲音,抬起頭本欲破口大罵,見了是個貌美女子,卻又換出一副下流面容,道:“小娘子既然想坐這里,便和哥哥同坐一處,要不,坐在哥哥腿上也使得啊,哈哈哈!”說著說著,幾名大漢均是哈哈大笑,看向少女的眼神中更多了幾分玩味。
少女清啐一聲,道:“呸!想得還真美,讓開讓開,別礙著本姑娘的眼!”言罷她又伸手在大漢肩頭一拍,這一次不知施了什么手段,大漢頃刻之間便摔倒在地,雙手在身上抓撓起來,口中不住稱癢求饒。少女抬腿一腳將那人踢開,擺手道:“哼!你們再不把他抬走清洗,他全身可都要被抓爛了?!睅酌鬂h看著地上男子的凄慘模樣,紛紛感覺自己身上也開始癢了起來,他們惡狠狠瞪了少女一眼,扛起地上呻吟的大漢便飛快地離開了。少女歡喜地拍了拍手,輕輕坐到了自己搶來的“地盤”之上。
客棧一側(cè),慕喻遲一邊吃喝,眼神也一邊乜斜著向女子看去,上下打量幾眼后,自言自語道:“紅衣,赤足,用蠱傷人,看來是南詔萬蠱門的苗女,這種小娘們可不好惹,我還是不觸這霉頭好了……”慕喻遲端起酒杯,雙目忽而一閃,想道:“不對,萬蠱門多年以來蟄居天南,并未聽說門下弟子在四處走動,倒是近來大義寧國楊氏已經(jīng)蠢蠢欲動,莫非這萬蠱門已經(jīng)受了皇家誥命,來這蜀地也是有所籌劃?此番時刻,卻也得試她一試了?!毕氲竭@,慕喻遲便自長椅上立起身子,走到女子面前,抱拳道:“這位姑娘有禮了,敢問姑娘可是從南邊來的?”
女子翹著腿晃晃悠悠,雙手托腮,看向窗外人流,被耳畔忽然響起的男聲打斷思維,抬頭一看,只見面前男子發(fā)裹青巾,素衣白靴,面容秀雅,分明是個書生打扮,身后卻又不倫不類的背著兩把長劍,當(dāng)下咯咯笑道:“有趣,有趣的緊呀~”抬起素手對著來人指指點點:“看你酸生打扮,怎地又是劍客模樣?小哥兒要問我從哪兒來,是以何種身份呀?”
慕喻遲面上笑容為之一頓,心中不由暗暗腹誹,好你個林閣主,非要讓小爺把兩把劍都背著,這副扮相實是有些不倫不類的。
“姑娘,在下慕喻遲,練過一些劍法,只是個江湖散人罷了。不過在下卻是對江湖各門各派都多少有些了解,姑娘的扮相,看著和蜀地門派均不相同,剛才懲戒那大漢所使的本事,也不似一般功夫。姑娘既然不愿深談,在下索性賣個人情與你。方才那虬髯大漢的裝束,倒像是城中哪個幫派的人物。惹了這種地頭蛇,姑娘再不走,恐怕就有些麻煩了?!蹦接鬟t正說著,客棧門口處就已經(jīng)被十?dāng)?shù)位穿著麻衣,或赤裸著上身的漢子圍將起來。
“嗯,就是現(xiàn)在這樣了?!蹦接鬟t聳肩道。
“慕、喻、遲?!迸訁s絲毫不以為意,仿佛這些前來討要場子的大漢與她毫無相干,只是念著慕喻遲的名字,一字一頓,尾聲在舌尖上顎打了個轉(zhuǎn),似乎還不熟悉漢話的語調(diào),聲音多少有些特異。
“我怎么記得,木魚是和尚用的器具呢,唔,那真是有趣極了,我便叫你木魚~”被眾人環(huán)繞在前,這少女卻毫無異色,反倒同身前人煞有介事的聊起天,驀然一笑,當(dāng)真艷若桃李,黃鸝嬌啼一般。
“這位兄臺,我飛馬幫行事與你無干,還請兄臺行個方便才好?!睘槭滋幰淮鬂h抱拳,對著慕喻遲粗聲道。
“多嘴!”少女一聲嬌喝,摸了摸臂上白蛇,抬手運氣,白蛇如電激射而出,須臾之間已貼近說話大漢脖頸之處,蛇吻一張,不過片刻功夫,大漢轟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肮孕“讆”白蛇乖覺盤回玉臂,少女愛憐地摸了摸它昂起的三角形頭顱,隨手喂了塊桌上的碎肉給它,仍舊嘴角含笑。這少女雖仍笑顏如花,眾大漢卻再不敢小覷,打個唿哨,眾人一起圍將上來。
“噫,這么多大男人,欺負(fù)弱女子。忒也不要臉!木魚,你就救救我吧!”少女縱身一躍,輕盈盈落在房梁上,掏出板栗吃了起來,時不時拊掌嬌笑,擲下幾顆砸在大漢的穴道之上。
看到女子出手厲害的緊,慕喻遲不由眉頭微蹙,暗想:“這女子看起來天真無邪,出手卻端的毒辣,她臂上白蛇顯然劇毒無比,我若不救這飛馬幫的人,他可就難以活命了,只是還有事要問這苗女,又萬萬不可惹惱了她,慕喻遲啊慕喻遲,且快想個萬全之策出來。”他心念急轉(zhuǎn),一時有了主意,便出聲笑道:“哈哈,這位姑娘,好說好說,只不過木魚這個外號對在下來說,著實有些不合適,且看我替你將這些人打發(fā)了!”
慕喻遲心想有人身中蛇毒,拖延不得,必須速戰(zhàn)速決,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忽而拖著聲調(diào)長吟道:“泉枯石燥復(fù)潺湲,山川光輝為我妍。留神了!”
不等一眾大漢反應(yīng),慕喻遲長劍直直往前一送,快要刺到為首一名大漢時劍招忽而一變,慕喻遲步伐挪動,變刺為蕩,這一劍如草書一般瀉走千里,舞若龍蛇,只在那大漢脖頸之處輕輕一搭,那人便似睡著般軟綿綿趴了下去。
“妙哉妙哉,這是‘松風(fēng)閣劍’,再試試我‘裴將軍劍’如何?”慕喻遲一吟一劍,口中長嘯不絕:“劍舞躍游電——隨風(fēng)縈且回——功成報天子——可以,畫!麟!臺!”四句詩念畢,客棧外已經(jīng)橫七豎八躺滿了人,十?dāng)?shù)位身強體壯的飛馬幫漢子居然還沒能出手,就已經(jīng)被這書生模樣的人不費吹灰之力的制服了。過往的武林中人不乏見多識廣之輩,已是有人認(rèn)出了慕喻遲的身份。
“這人劍法好生厲害,難道就是近來聲名鵲起的醉劍生?”
“聽說前幾日他只身去了飛白閣,竟連‘一劍飛仙’林鴻淵的配劍都奪了去,莫非就是他背后的另外那把劍?”
“好看,真好看!嗨呀,木魚你好笨呀,再往前半寸他必死無疑!”見梁下刀光劍影,少女不住呼喝,只覺好不精彩,偏到了要緊處,慕喻遲劍鋒一掠,總是避了要害,不意他劍下仁心,只道是氣力不濟,恨不能親上前去,替他了結(jié)。
“什么醉劍生,我看是笨劍生才對!”聽見旁人驚呼,少女嗔道。
慕喻遲眼下自然來不及理會旁人的指指點點,沖著屋檐上的少女抱拳道:“姑娘,在下已經(jīng)替你小小的將這幫人懲戒了一番。只是他們雖然粗俗了些,卻罪不至死。還請姑娘出手,救一救那位被白蛇咬中的大哥?!毖粤T躬身長揖,形容懇切至極。
女子見慕喻遲躬身,不由一樂,飛身而下,像是見了什么稀奇事,歪著頭去探看慕喻遲的神色,說道:“你、這笨木魚居然為他們這些渣滓彎腰耶。既然你都給本姑娘彎腰啦,那本姑娘倒也不是不可以饒他狗命,只不過……本姑娘孤身在外,正缺個護衛(wèi),木魚你雖然笨了點,但是長得好看,武功又馬馬虎虎,那本姑娘就勉為其難地收下你~如此,心情一好,便賞他個解藥啦?!?p> “這…………”慕喻遲雖生性狂狷,在男女之防上卻是恪守成規(guī),律己極嚴(yán),也并未和如此俏艷的女子有過交集,一時竟不知如何答對。稍加思忖之后,慕喻遲正色道:“這位姑娘,只要你能拿過解藥,在下就可以應(yīng)承姑娘一件力所能及之事如何?”
少女巧笑嫣然,輕輕頷首,從貼身囊袋中掏出了一枚小小的藥丸遞給慕喻遲,慕喻遲趕忙伸手接了過來,快步走到那位被咬中的大漢身旁,俯下身子,左手撬開他的嘴,使個暗器手法將解藥擲入其口中,右手隨即搭在他肩膀上,暗暗運轉(zhuǎn)內(nèi)力助他化開藥效。
瞧見那大漢臉色好轉(zhuǎn),慕喻遲方才起身道:“多謝姑娘了,只不過姑娘剛才又是叫我木魚,又是叫我笨劍生的,我還不知道姑娘你的芳名呢?!?p> “本姑娘姓柳,名沾衣,木魚可得記清楚啦,欠我的承諾,可不許賴賬?!鄙倥孕﹃剃?,嬌俏可人,哪里還有半分傷人不眨眼的狠辣模樣。漢子服下藥丸,悠悠醒轉(zhuǎn),心中知道自己是被眼前男子搭救,忙對慕喻遲抱拳稱謝。慕喻遲正欲回禮,柳沾衣卻湊上來可憐兮兮道:“木魚,你看那大個子對我恨得緊,倒稱你作救命恩人呢,他們?nèi)硕鄤荼姡粢倨廴枧c我,可如何是好?”言罷柳眉微顰,露出一副柔弱動人的情態(tài)。瞧著慕喻遲一臉無奈,柳沾衣又伸出手去,拉他衣角,眉眼之中,水光盈然:“如此,小女也只好跟著你走,免教他們欺辱了我,你說是也不是?”
慕喻遲看到柳沾衣步步蓮花,走到自己面前,纖纖素手竟已伸到了自己的衣袖之上,不由得面紅耳赤,連連后退道:“柳……柳姑娘,方才的承諾在下自然不會食言。姑娘且稍待。”慕喻遲說著,見地上躺著的十幾名飛馬幫眾都悠悠站起,這些江湖漢子中也是知道慕喻遲剛才手下留情,實則是為他們在柳沾衣手上開脫,均是紛紛向慕喻遲道謝。
“諸位不必客氣,改日慕某還要去飛馬幫登門拜訪!”慕喻遲俯身在為首的大漢耳邊說了什么,雙方抱了抱拳,飛馬幫一眾人等便退了回去。辦完了這些,慕喻遲方才回過頭對柳沾衣說道:“柳姑娘,在下還有一些事情想要請教……”
“好呀好呀,但是這里吵吵鬧鬧的,木魚你且等等?!绷匆旅寄恳粍?,喚來小二開了間上房,毫不在意他人的異樣目光,便拽著慕喻遲的袖子上到了二樓的客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