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星隕長天月暗沉

　　天熙十四年臘月三十晌午，南齊第四代皇帝婁明定于太和宮駕崩，謚號平帝。太子婁驤即位，第二日改元靖明。

　　南齊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到王城，是靖明元年大年初二。斯蘭尚在病重，一切事宜皆有大王子處理，南齊皇帝駕崩，也是要派人表表心意的。斯蘭讓咄吉去給璇璣傳話，她聽后跌坐在地，突然大笑與淚水一同迸發(fā)，看不出是喜是怒。她連呼三句“蒼天有眼”，極其不顧顏面地朝著南方行南齊三跪九叩之禮，祭拜婁氏先祖，又重重封賞傳話的咄吉。

　　汗王大帳內(nèi)，阿梭羅跪在桌案前，汗水浸濕了他的后背。斯蘭胸口起伏劇烈，顯然是方才動了怒。默啜坐在一旁，抿了口熱羊奶，似乎事不關(guān)己。

　　“你怎么敢！怎么能！”斯蘭怒吼著，他用手帕掩住劇烈的咳嗽，點點紅梅落在帕上。他急忙將手帕收進袖中，看向默啜。

　　默啜微微挑起眉頭，不緊不慢道：“臣弟曾與南齊儲君淺談過幾句，并非他父親那樣的狠戾愚鈍之人。南齊使團命喪大青山，南齊皇帝不能抓住把柄，一口咬死說是大王子做的。若是要求北庭為此事負責，倒是皇帝愚鈍?！?p>　　斯蘭皺著眉，“此話怎講？”

　　“五年前南齊一戰(zhàn)，幾乎折損了南齊半數(shù)軍力，沒有十年休養(yǎng)生息，難以恢復元氣。老皇駕崩，新帝臨朝，皇位仍是不穩(wěn)。他想要坐穩(wěn)，便不會輕舉妄動。否則他父親的先例難保不會再有第二次?！?p>　　“那你的意思呢？”斯蘭閉上眼，仰起頭，摩挲著大拇指上的和田白玉狼頭戒指。

　　默啜搖搖頭道：“臣弟不過是個莽夫，如何能定奪。若是他日南齊來犯，臣弟也只有，”他頓了頓，輕笑道：“為王兄蕩平四海，賀王兄霸業(yè)功成的份兒?！闭f罷，他放下了手中的金盞。

　　斯蘭豁然一笑，不作回應(yīng)。睜開眼，道：“算來，大閼氏已有孕兩月，為腹中孩子祈福，不應(yīng)再動干戈，起血光?！?p>　　斯蘭此話一出，阿梭羅瞬時瞪大了眼，默默攥緊了拳頭，面上卻裝的不動聲色。而這一切，都落在了默啜眼中。默啜則佯裝出一副驚愕又喜悅的樣子，“還未恭喜王兄與大閼氏，今年又是個豐年，真是騰格里賜福?！?p>　　斯蘭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倚在胡椅背上，“說起孩子，你膝下也只有般若一個女兒?？捎锌瓷涎鄣墓媚?？”斯蘭話鋒猛地一轉(zhuǎn)，朝著默啜而去。

　　默啜啞然笑笑：“臣弟此生只有書琶拉一個妻子。再納娶正妃，也對不起人家?！?p>　　斯蘭也不再費力氣說服默啜，他的弟弟雖然在沙場之上殺伐果斷，戰(zhàn)功赫赫，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兒女情長終究是默啜最致命的弱點。

　　璇璣足不出戶，安心養(yǎng)胎，她身子不好，吃不下東西，整個人都日漸消瘦，只有肚子像是吹皮球一樣。王勝開的湯藥吃了不少，才好許多。斯蘭的病也有些好轉(zhuǎn)，不再頭疼，睡的也香甜。

　　“蘭知，你可有什么想說的？”

　　璇璣早就覺察到自己的侍女的異樣，她魂不在焉，欲言又止，做錯事都不知多少回了。

　　蘭知突然跪倒在地，“汗王，主子，奴婢有了心上人，想求個恩典?！?p>　　斯蘭與璇璣正在為阿梭羅的未婚妻挑選聘禮，前日為阿梭羅定下了韋紇氏的女兒做大妃，璇璣向來是眼光極好的，通曉寶石與首飾鍛造，所以斯蘭便讓她來選一些珠翠給韋紇氏。

　　璇璣將蘭知從地上扶起來，“是誰？可是格爾木宮中的哪個侍衛(wèi)？”璇璣鮮少踏出格爾木宮，侍女們也是很少能見到外人。

　　蘭知咬著下唇，“待到主子身子好些，奴婢便帶著他來謝主子恩典。”

　　“當年菊知出閣時，我賞了她一百兩黃金做嫁妝。你伺候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能讓夫家看不起，我給你二百兩黃金做嫁妝，下午就讓人來給你量嫁衣的尺寸。”

　　蘭知打斷道：“奴婢斗膽，有一樣想要的。”

　　璇璣有些疑惑，格爾木宮伺候的人都是阿史那家的家奴，沒有月俸，全靠著主子的賞賜活命。璇璣雖然仍舊給侍女們發(fā)月俸，但身處異鄉(xiāng)，還是多些財產(chǎn)才好。

　　“奴婢收拾屋子的時候，見著主子有一件從宮里帶來的檀木手釧。奴婢起了私心，想要那手釧做嫁妝，將來傳給女兒，銘記主子的大恩大德?！?p>　　璇璣笑起來，背井離鄉(xiāng)多年，鄉(xiāng)愁難免。

　　斯蘭不以為然，道：“不過是個手釧，去拿便是了。”

　　蘭知一副愁苦的臉上蹦出笑容，“謝汗王，謝主子?！?p>　　斯蘭輕吻上璇璣的側(cè)臉，她臉上的傷口已經(jīng)變淡，在臉頰上留下月牙般的印記，可又想起那鋒利的礫石，還是后怕。

　　璇璣見到南齊第二波奔喪使臣的時候，已出了正月。她穿著件正紅色的突厥錦袍，八股粗的金線繡出極樂鳥，海水紋綻于袖口與裙擺。高坐于格爾木宮正殿，接受南齊奔喪使臣的朝拜。

　　此次報喪的是新晉的禮部侍郎，文華閣大學士蕭正則，蕭正則不及而立之年，十六歲時在春闈中拔得頭籌，入文華閣做庶吉士，可謂經(jīng)世之才。平帝對他的血統(tǒng)一直有所忌憚，他的祖父李紹是武帝的最后一任首輔大臣，也是由春闈入仕，為人剛直敢言，武帝變法時，時任幽州刺史的李紹寫萬言書，文筆汪洋恣肆，力辯群臣，口舌生花。武帝臨終托孤，李紹極力護璇璣鳳駕，豁上李家一百七十二口人姓名，也沒能匡正朝堂，自己落得個五馬分尸，三族誅滅的下場。蕭正則本不姓蕭，他的母親館陶郡主出身宗族，卻在武帝崩逝前帶著三個孩子夕叛出李家，改嫁東海蕭安和做妾，館陶郡主的孩子也都改姓蕭。蕭安和家族本出身蘭陵蕭氏，是一支不起眼的旁系?？蛇@一支旁系的先祖是南齊開國功勛，高祖分封異姓王爵時，蕭氏將王爵換做一張免死鐵券。家族退居東海經(jīng)商，生生世世不入朝堂，但皇帝不得誅殺蕭氏族人。蕭正則兄弟三人，也是因為這一張免死鐵券而活下來。

　　“請大長帝姬節(jié)哀?！鄙碇匕椎哪贻p人脊背挺直，銳利的眸子直視著高居的璇璣。

　　蕭正則幼時入宮朝覲武帝，被武帝贊以美姿儀。拔得頭籌那一年，翩翩少年郎不知奪得多少高門貴女的青睞。

　　咄吉冷冷道：“這里沒有大長帝姬，上座的是北庭天命大可汗大妃?！?p>　　蕭正則面上處變不驚，連一個眼神都不給咄吉。清冷的面龐經(jīng)歷朝堂詭譎，歲月蹉跎，仍是那韜光養(yǎng)晦的少年模樣。

　　“新帝臨朝，為安樂大長帝姬加封‘鎮(zhèn)國’二字，遙尊為鎮(zhèn)國安樂大長帝姬，位同三司，賜湯邑一萬戶。請大長帝姬跪謝隆恩?！?p>　　璇璣不為所動，仍是那副淡漠的樣子，斜睨著玉階下站著的數(shù)十位，都一律穿著素白，大多都是青年人，有幾位佩刀的十分面生。

　　蕭正則又高聲道：“請大長帝姬跪謝隆恩。”

　　“本宮是北庭大妃，并非南齊子民，不必南齊新帝為本宮加封。”璇璣冷冷開口，嗓音如一顆頑石落入靜水流深，泠泠而沉穩(wěn)。

　　她突然回想起，上巳節(jié)的大靈感寺人流如織，貴女們勸她也在那棵十分靈驗的梧桐樹上求一段姻緣。一回頭，她便見著那不知是多少貴女春閨夢里人的貴族少年。

　　當時哪里知道，那個貴族少年會與她癡纏半生。

　　璇璣的豆蔻梢頭，應(yīng)是不堪回首。

　　歲月如轉(zhuǎn)世時孟婆給的一杯毒，悄無聲息地融入每一寸骨骼，懲罰人的記憶在自己腦海中逐漸變淡，最后在眼前化為虛無。

　　直至蕭正則交代完國喪與封賞，他的臉像是一張面具，仍舊沒有變化。

　　咄吉帶著蕭正則等人去見阿梭羅，在大帳外聽著歌舞樂聲，吃了個閉門羹，才被送回城外的驛站。

　　一路上蕭正則都在閉目養(yǎng)神，他聽著馬蹄聲漸遠，沉入往事的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