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沅覺得妻子說的有道理,在宋氏屋里用了晚膳,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去了漱玉齋。
紀宏正準備去春平院看看,紀沅過來了,他就只好又坐了下來。
“三弟,這個時候,你怎么過來了?”
紀沅坐下,小丫鬟奉了茶上來,他這才道:“還有三個月,朱氏就要進門了,你心里可有什么打算?”
一聽這話,紀宏就知道是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三弟有話要說。
“這不還有三個月嗎,我也沒有著急去理會,三弟有什么直說就是,你我兄弟一場,有什么是不能直說的?!?p> 紀沅點頭,捧著茶,對紀宏道:“你知道咱們旁邊的那座四進宅子吧?”
紀宏點頭,他進進出出這么多年了,怎么會不知道這地兒。
“好好的宅子,荒棄好多年了,怪可惜的,怎么了?”
好端端的說起這個,紀宏不相信紀沅是提起的。
“那宅子讓你三弟妹給盤下來了,這不想著三月里,朱氏就要進門了,如今春平院又讓衛(wèi)姨娘住進去了,這總不能讓朱氏一個做大娘子的屈居在衛(wèi)姨娘后面,住在小院子里吧?”
紀宏皺了皺眉,“衛(wèi)姨娘生了姝姐兒和福哥兒,朱氏不是那等小氣的人吧?”
紀沅聞言,頓時覺得腦袋有些大。
他怎么忘了,自己這個二哥腦回路和他們是不一樣的,竟然和他說什么姨娘大娘子的。
周氏怎么死的,他是當場見著的,紀宏這個人,根本就不會把什么嫡庶放在眼里。
紀沅嘆了一口氣,試著給他講道理:“這總歸不好吧,要讓朱家的人知道了她家女兒剛嫁進來就受了委屈,能善罷甘休嗎?”
紀宏點了點頭,好像是這么個道理,他不想和朱家的人起什么沖突,生意人最講究和氣生財。
“那就聽三弟的吧,這件事三弟說了算?!?p> 紀沅很滿意這個回答,“嗯”了一聲不吭站起身來,“那就讓賬房先支五千兩銀子來布置那邊的新房,你也早些歇著吧,明日年三十,要忙的事情還多著呢!”
關于銀子,幾千兩對于紀宏而言,那就是不痛不癢的隨便撓了兩下而已,他自然不會多說。
送走了紀沅,紀宏去了春平院。
剛踏進春平院,紀宏忽然有種恍惚的感覺。
冬日的夜沉悶又漆黑,正房糊著高麗紙的窗戶透出昏黃的燈光,紀宏站在春平院里的葡萄架前面出神。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周氏剛嫁給他的時候。
那時候周氏才十六歲,整個人像根水蔥似的,嫩的幾乎能掐出水來。
她的眼睛很好看,剛嫁進來沒有一年,他們就從淄城搬到了汴京城。
那時候她看著比淄城的時候大了一倍的院子,沒有露出他以為的歡喜。
她說,“院子太大了,冷冰冰的?!?p> 又想起在淄城時,院子里搭了個歇涼的葡萄架,于是也讓人在春平院搭了一個。
容姐兒三歲以前是跟著周氏住的,天氣好的時候,就能看見周氏領著屋里的丫鬟婆子在葡萄架下面做針線。
她就一個人打著算盤,看著賬本,有一次他沒有說就過來,正好看見她坐在葡萄架下面的太師椅上認真看賬本,那樣子有種讓人說不出來的心悸。
她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他心里有些氣惱,還是婆子見了他,喊著“二爺”,她才回過神來。
那時候,他總是喜歡惹她生氣,納妾室,收通房……甚至也做過章臺走馬,醉臥美人膝的荒唐事。
可是她卻仿佛事不關己,不怨不怒,這讓他大為惱火,后來她不管,他也漸漸的不再愛鬧了,只是來春平院的時候卻少了。
再后來,他遇見了和周氏截然不同的衛(wèi)氏。
她會為了自己小意拈酸,溫柔嬌俏,事事都讓他覺得心頭無比暢快,再后來,他借口出去巡鋪子,和衛(wèi)氏整日黏在一起,有了紀姝。
之后,他對周氏那份心思也就淡了。
他以為周氏死了,他這一輩子也不會再想起她,如今怎么……
“二爺過來了怎么不進屋,外面冷人,快進屋吧!”
不知道什么時候衛(wèi)氏站在了門口,笑著喊他。
她笑得溫和,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問他要不要喝杯熱茶。
他拋開腦中亂七八糟思緒,抬腿進了屋。
大紅色福字氈布門簾再次落下,將黑暗和寒冷都擋在了外面。
屋里燒著地龍,從前周氏慣用的東西都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衛(wèi)氏的氣息。
衛(wèi)氏上前握著紀宏的手,觸手冰涼,她不由橫了他一眼:“傻愣愣的站在院子里做什么呢,瞧手涼的。”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舊事。”
紀宏目光溫柔的看著衛(wèi)氏,感覺身上一點一點的暖和起來。
衛(wèi)氏的身子卻是微不可查的僵了僵,“二爺既然知道是舊事了,就不要總是放在心上了,我讓小丫鬟去灶上熱湯了,今天下午煲的八寶老鴨湯,這時節(jié)喝點最是暖和。”
紀宏微微的笑,長長的呼了一口氣,是啊,過去的就過去吧,他已經(jīng)對不起周氏了,不能再對不起衛(wèi)氏了。
想到這里,他的眼神更加的柔和下來,輕輕的撫了撫衛(wèi)氏的青絲。
衛(wèi)氏察覺他的變化,心下一喜,溫柔的伏在紀宏的肩頭。
“二爺,明日除夕,你我已夫妻恩情十年了,你看看姝姐兒都十歲了,福哥兒也六歲了,這日子真是經(jīng)不起細算?!?p> 春平院里,暖意融融,棠華苑里,紀容卻有些輾轉(zhuǎn)反側(cè)。
三伯母讓人買下來紀家旁邊的宅子,打通了做個跨院,等新主母進門了,就讓新主母住在跨院,跨院有自己的正院,想必朱氏也不會計較。
紀容不由在心里腹誹:三伯母果真是千年的狐貍,見她不著急,就使出這樣的招數(shù),這下她兩邊不得罪,當冤大頭的還是她這個沒腦子的傻爹!
也不知道自己在氣鼓什么,反正紀容就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祭了祖先,吃了團年飯,除夕夜不冷不熱的過了,轉(zhuǎn)眼就到了正月初六。
紀容這些日子一直在關注衡州那邊的事情,四姑父很快就會進京,三伯父一定會有所動作。
可這些事情都沒有出現(xiàn),鹽林那邊周家遞了信進京。
是三表舅母林氏給她寫的信。
信上說,三表哥周安文要進京拜師訪友,四表弟周安平隨同進京長長見識,還有來娣想來看她,問她能不能幫著安排一下。
這么多年,紀容時常和來娣書信來往,說著自己身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林氏卻是第一次給她寫信。
這讓她有些驚訝。
來娣應該也是跟著自己的兩個哥哥一起進京的,林氏在信中的口氣十分謹慎小心,想來是擔心自己拒絕,又怕周家的孩子們進了京出了岔子。
紀容一直很同情這位三表舅母,且到底是母親娘家的人,她不能真的就不管他們。
第二日,她就去找了紀宏。
紀宏在書房,她過去的時候,就看見紀姝支肘托腮的坐在紀宏的書桌前,撒著嬌:“爹爹,這春日萬物始發(fā),一切都充滿生機,正如李白說的‘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大好春景,最適合談詩作賦,你就答應女兒嘛~爹爹從來都不會在乎那一點銀子的。”
紀宏低著頭寫字,嘴角掛著一抹寵溺的笑意,似乎很享受小女兒的撒嬌賣乖。
見父親不說話,紀姝撅著嘴,“姐姐做什么都可以,我不就辦個詩會嘛……”
想到長女,紀宏的手微微一頓,喃喃道:“你和你姐姐不一樣?!?p> 紀姝不干了,“怎么不一樣了,姐姐是您的閨女,我就不是了嗎?”
紀宏抬起頭,正要說什么,就看見了門口的長女。
“容姐兒過來了?進來吧?!?p> 紀容保持著面上得體的笑容,走到了紀宏身邊,幫他磨起墨來。
紀容看見他寫的是一本有些雜糅的詩集,都不是什么名人所著,看著都是些談風弄月,辭工華麗的酸詞。
紀姝見紀容竟然視她若無物一樣,進門就沒有理過她,一向要強的紀姝立刻自尊心作怪,聲音有些尖銳的喊著紀容:“難怪父親偏心四姐姐,四姐做什么都可以,我想辦個詩會父親都不答應?!?p> 這話說的酸溜溜的。
紀宏并不是不答應,而是想逗逗小女兒而已,此時聽她這么說話,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了,他抬頭呵斥紀姝:“怎么和姐姐說話的?見了姐姐不行禮,還有道理了,我真是把你慣壞了!”
誰也沒有想到紀宏會突然出說這番話,紀容也一臉驚訝,紀姝就更不用說了,一張小臉都要皺了,盯著紀宏不說話。
一時間屋里落針可聞。
半晌,還是紀容打破了僵局。
“父親這是為了你好,紀姝你不要覺得父親寵著你,就目無尊長,和父親耍橫?!?p> 紀容面上說著,心下不由冷笑,父親啊父親,這就是你寵著愛著,比對我還要上心養(yǎng)出來的女兒,如今就敢因為一句話瞪你,給你甩臉子,以后只怕還要讓您老氣的沒個安生日子呢!
紀宏臉色也不大好看,盯著紀姝:“多和你姐姐學學,她從來沒有讓我費心過,我事事都緊著你們姐弟,你倒好,跟著教養(yǎng)嬤嬤都學的什么?教養(yǎng)嬤嬤教你怎么橫老子的是嗎?!”
紀姝眼里透著一股倔勁兒,瞪著紀宏,眼眶都紅了起來,跺著腳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