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北伐失敗后,被桓溫趁機參了一本,被貶為庶人的殷浩先生,終歸沒有熬過這個冬天。
當初殷浩執(zhí)意出山對付桓溫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罵他,就連與他是至交好友的許詢都曾當著謝安的面痛罵其不爭。唯獨謝安,說他是英雄。
中國的歷史總是很殘酷的。很多明知不可為的事情,你做了,成功了,你才是英雄;你做了,不成功,便是蠢貨。史書對于殷浩這個人的評價更接近后者。因此,我對于這個人,也無非是在聽他的死訊后,稍稍惋惜了一陣而已。
前往東陽(即揚州)吊唁的路上,謝安始終很沉默。我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在不久的將來,他也會做出和殷浩一樣的選擇,不同的是,他成功了。
“你也不要過分悲傷,不是人人都會落得他這樣的下場?!蔽野参恐x安道。
謝安抬眼看我,反問我:“你覺得他是何下場?”
“很可憐啊。沒能斗敗桓溫,還把自己的命給搭進去了。所以說,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且要懂得凡事量力而行,否則……”我滔滔不絕地發(fā)表著自己的見解,自以為十分的聰明,十分的有見地。
謝安卻越發(fā)地沉默了。我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立刻收了聲,問他:“怎么了?我說的不對嗎?”
謝安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說:“得失功過,成王敗寇,所有的該與不該都是從結(jié)果出發(fā),就好似世上所有人到了你那里都活在史書里一般。”
我一驚,反駁道:“從他人身上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難道不對了?”
謝安笑道:“不是不對,而是你根本做不到。你即便是個半仙,如何能知道所有人的結(jié)局?”
我十分不屑地冷哼了一聲,頗有些得意地回嘴:“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子非我,焉知我不知呢、”
“哦?既然如此,我們也不說遠,明年今日此時,你會在何處,做著何事?”
我被問懵了,但可憐的自尊心讓我不得不硬撐下去:“我知道?!?p> 謝安挑了挑眉,追問:“那你且說出來。一年后咱么印證?!?p> “我肯定在家里吃火鍋?!?p> 這次,懵的人換成了謝安。
到了殷家,男賓和女客便要分開,于是便有人引著謝安和我分別去里前廳和后堂。我不禁松了一口氣。我之前因為聽說謝萬也要來還擔心了好一陣子。他曾立誓此生不再與我相見,若是在人家的喪禮上不得不打了照面,肯定尷尬死了。
入了后堂,我一眼便看見了殷浩的夫人。我之前并未見過她,能認出她來純粹是因為她那張憔悴得叫人害怕的臉。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雙目無神,面如死灰,讓人感覺她幾乎就不是個活物了。滿堂的女眷,她視若無物,誰來了也不能讓她抬一下眼睛,全由手下的一個使喚婆子前后招呼。偶爾有人上去寬慰她幾句,她就抓著那人的手,祥林嫂一樣一遍又一遍地用最惡毒地話咒罵著桓溫。這些官家太太們的男人哪個敢得罪桓溫?她們?nèi)羰锹犃怂脑挘缓米约业墓偃嗣魈炀蜁幌铝舜螵z??伤吘故菃手?,不去見她又實在不合禮數(shù)??傊@位殷夫人讓人很不知所措。
這種情況讓本姑娘更是難辦。我若只是我自己,我完全做得出來就不理她,隨便找個角落坐到喪禮結(jié)束??晌耶吘故侵x安的妻,若真逃得遠遠兒的,恐怕別人要笑話謝家怕了桓溫。
我正犯愁的時候,一眼瞄見了不遠處的郗璿,心生一計。
我走上去見了殷夫人,說了幾句寬慰她的話。正當她要開口的時候,郗璿走過來拉住我的胳膊對我說:“你可來了,急事找你?!?p> 我和郗璿走到一處角落,她一巴掌拍掉我拉著她的手說:“就你機靈,虧你想出這么一招,拉我下水。”
我撒嬌道:“多謝子房姐姐仗義出手?!?p> 郗璿又朝殷夫人看了看,嘆了一口氣,無不感慨地說:“哎,只是個可憐人罷了。幸虧當初安石沒有出山,不然……”
我的心猛地狂跳了兩下,后怕地說:“你想說,不然終日以淚洗面的就是我了?!?p> “不過司馬昱這次借殷淵源扳倒桓符子不成,肯定還要招攬安石,你們可想好應對之策了?”
我突然覺得謝安在車上說的那番話很有道理起來。我總以為我高人一等地可以將一切得失榮辱看的很淡,其實不過是我仗著自己知道最后的結(jié)局而已。我對中間的過程其實完全不了解,尤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我到底在沾沾自喜些什么呢?
我搖了搖頭,正準備說話,卻聽見身后一個溫柔的女聲道:“三嫂安好?!?p> 我和郗璿皆轉(zhuǎn)過身去看。一位面容姣好,溫婉貴氣的女子站在我們對面。我一眼便認出了她手上的那個金鐲子,由此斷定了她的身份:“你是萬石的夫人吧?”
那位女子淺笑點頭,向我們走近了兩步。我見她動作有些笨重,于是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吹剿⑽⒙∑鸬亩亲雍螅倚牢康匾恍?,心中暗道:他對我,不過是鬧著玩兒了一場罷了。對她,才是花前月下的朝夕相處啊。
“你們成親的時候,我病得太重,未能前去道賀,弟妹莫怪?!?p> 王氏搖了搖頭,十分善解人意地說:“哪里的話。三嫂與三哥送了我成盒的首飾,這是誰家新嫁娘也沒有的臉面了。倒是我一直沒有機會當面道謝?!?p> 她今日戴著的那對手鐲便是那一盒首飾其中的一樣,所以我一眼便認了出來。既然說起了那一盒首飾,我不由得朝她的耳朵看去。整套首飾里,我最在意的是那副牡丹花耳環(huán),是我用來抵謝萬那副明月耳鐺的。
王氏耳朵上戴著的并不是那副牡丹耳環(huán),而是一副金耳鐺,我于是問她:“怎不見你戴那副耳環(huán)?與這鐲子是一套的呢?!?p> “與這鐲子一起……未曾見過耳飾……許是三嫂記錯了?”
我笑道:“不可能。明明是我自己親自設計的,怎么會記錯?”
“真不見有呢?難不成是萬石故意藏起來沒有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