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西,一人一騎又行了七十多里,仲瑾遺牽馬下了官道,三里之外見到一個山村。
這條直通京畿的官道,一路上城鎮(zhèn)并不算多,但凡有城鎮(zhèn),大部分都是繁華重鎮(zhèn)。
這個小山村算是例外,整個村子只有三十多戶人家,分布在村道兩旁,一眼望去整個村子的格局盡收眼底。
村民們恪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陽不過剛落西山,天色還是一片明亮,幾乎已經(jīng)戶戶門窗緊閉,外地人貿(mào)然過去借宿,怕是要碰一鼻子灰。
只有村口一家打鐵鋪子還開著,鐵匠是個殘廢,齊膝斷掉的右腿撐在凳子上,正在賣力打鐵,暮色里濺起一串串火星。
在仲瑾遺他們到達之前,已經(jīng)有一個僧人云游過來,先是在鐵匠面前念了聲阿彌陀佛。
卻不想鐵匠指著僧人鼻子就罵:“拜佛有用,我這條腿能長出來嗎?”
僧人佛唱一聲,與鐵匠解釋前世今生的種種因果。
鐵匠冷笑一聲:“這么說是上輩子做的孽,讓我這輩子還?那我何妨這輩子也多做點孽,否則不是白白便宜了下輩子?”
僧人一愣,覺得眼前人實在是不得了,轉(zhuǎn)身便要離去。
村子格局本就小,鐵匠聲音又大,被村道對面的一戶人家聽到,一位書生開門,對著僧人合掌一拜,把僧人請到了自己家里住宿。
仲瑾遺牽著馬到村口時,正碰到書生把僧人領(lǐng)回家,關(guān)門之前看了一眼與村子格格不入的這對男女,目光明顯在樓心月身上停的更長一點,而后關(guān)上了門。
本以為仲瑾遺青衫長袍,已經(jīng)有幾分落拓書生的樣子了,但是村子里這真正的落拓書生更勝一籌。
一身破舊青衫,由于材質(zhì)不好已經(jīng)洗的發(fā)白,肩上兩個碩大的補丁更是醒目。
不過,書生雖然落拓,卻是一絲不茍,那象征讀書人的長袍洗的干干凈凈,就連補丁也是方方正正。
樓心月只是簡單的看了一眼,回頭再看牽馬的這個“書生”,身上酒漬好歹是清理干凈了,只是衣服上的褶皺簡直不堪入目。
最后實在是忍不住,樓心月開口道:“回頭到了城鎮(zhèn)里,你買幾套換洗衣服吧!”
仲瑾遺撓撓頭,有些無奈:“身邊有個姑娘就是麻煩……”
“我?guī)湍阗I!”樓心月說出這話便有些后悔了,生怕傷到仲瑾遺的自尊。
誰承想仲瑾遺頓時眼前一亮,直愣愣的看著自己,樓心月翻了個白眼不再看他。
仲瑾遺跑到鐵匠鋪子那里攀談起來,商量借宿的事情。
鐵匠見這對男女看著就像是有錢人,姑娘甚至還騎著馬,于是馬上換了副嘴臉,態(tài)度與之前對僧人有著天壤之別。
鐵匠在與仲瑾遺說話時,眼睛不住地瞟后面起馬的樓心月,仲瑾遺對此毫無反應(yīng),樓心月自己受不了鐵匠的眼神,翻身下馬避開了鐵匠的目光。
鐵匠家只有三間屋子,鐵匠自己一間,一間用來盛放打鐵材料等雜物,只有一間偏房能給兩人借宿。
仲瑾遺對此沒意見,樓心月沒辦法,只能想著江湖兒女,不拘小節(jié)。
偏房不知道已經(jīng)多久沒收拾了,倒是沒有灰塵,卻十分潮濕,被子七扭八歪的堆在床上,就算是“疊放”了。
對此樓心月嫌棄歸嫌棄,仔細一想倒也附和一個鰥夫的生活狀態(tài),忐忑不安的心反而放松了幾分。
屋子本就不大,除了一張床,一條長凳什么都沒有,仲瑾遺坐在長凳一側(cè),將凳子另一端高高翹起,順勢往凳子上一趟,凳子兩條腿著地,一搖一晃卻始終沒翻。
樓心月得到了仲瑾遺大度讓出來的那張床,但是根本不想往上面躺,端端正正在床沿坐著,一點困意也沒有。
仲瑾遺就那么躺在兩條腿著地的凳子上,沒過多久,竟然貌似睡著了。
毫無困意的樓心月盯著那把搖搖晃晃的凳子,看了半天也沒見仲瑾遺跌倒,不由的有些失望,開始繼續(xù)攻克白天教她的那套吐納之法。
燈油的質(zhì)量很不好,燈火忽明忽暗搖曳不定,燃燒時偶有雜質(zhì),燈芯時不時傳來“突突”聲。
沒多久,已經(jīng)響起了震天動地的呼嚕聲,不是仲瑾遺而是隔壁屋子的那位鐵匠。
樓心月聽的頭皮發(fā)麻,心想這大哥明天醒來喉嚨不疼嗎?
直到漏斷時分,樓心月還是沒有困意,一直端坐在床沿邊,碰都不愿意碰那被褥一下。
看看那張潮濕的床,順便再想想隔壁那個呼聲如雷的漢子,在自己走后可能對這張床做的事情,這讓有樓心月有勇氣嫁入森羅宮都沒勇氣躺下。
“我就這么亡命江湖了?”樓心月心中想想,竟然有些許興奮,一天前的現(xiàn)在,她本已經(jīng)絕望,沒想到自己的人生竟然還可以換一個活法。
“唉,你說這個小山村里會不會有森羅宮的殺手埋伏???”樓心月一個人實在無聊,找了個話頭隨口一問。
“嗯,有啊。”仲瑾遺像是在說夢話,含糊不清的回答。
“別鬧,問你正經(jīng)的!”樓心月氣笑道:“有人埋伏你還這副德行啊。”
“他們忙著做陷阱、找機會,身心俱疲,我在這里好好休息一晚,到時候打起來,你說誰占便宜?”仲瑾遺的想法總是跟正常人不太一樣。
樓心月現(xiàn)在沒心情想他說得對不對,精神再度緊張了起來,聲音略帶顫抖道:“你,你沒開玩笑?”
仲瑾遺放下了凳子高高翹起的那兩條腿,端坐在凳子上,看著樓心月分析道:“記得我們進這個村子時的情景嗎?”
樓心月有些心虛道:“好像除了鐵匠、書生、云游僧,一個人都沒看到,是有點怪……”
仲瑾遺搖頭道:“這個其實還算正常,山村風(fēng)俗使然,再想想?!?p> 樓心月又道:“好像,整個村子只有書生那一戶亮著燈……不過我覺得正常吧,當時天色還早,其他村民舍不得點燈,但是書生需要更好的讀書,挑燈夜讀嘛?!?p> “書生挑燈夜讀的確很正常,但是他錯在亮燈比別人早了!”
樓心月眼神疑惑,似是不明白這個有什么奇怪的。
仲瑾遺淡然一笑,調(diào)侃道:“樓大小姐一看就是家里有錢,不了解民間疾苦??!”
樓心月有些氣惱:“什么嘛,兩者之間有關(guān)系嗎?”
仲瑾遺正色道:“從書生的穿著你也能看的出來,是窮苦人家出身,窮人學(xué)文是唯一的出路,但是這條路往往都不好走。尤其是這些農(nóng)村,書生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讀書上面,沒有任何生計,有時候甚至無法養(yǎng)活自己,所以這種山村出來的讀書人,一般情況下在榮登科甲之前,往往比一般村民更加窮困!”
樓心月似有所悟,補充道:“所以才會有囊螢映雪、鑿壁偷光的故事,這讀書人那么早點燈,太浪費了?可是單憑一盞燈,就得出結(jié)論,你也太武斷了吧?”
“不,我是一開始就知道他們有問題,然后反證,找出了那張燈的問題?!?p> “切!”樓心月表示不信,至少在她看來一切都正常。
仲瑾遺認真道:“行走江湖,想當一個好人行俠仗義,這個沒問題。但是,絕對不要覺得江湖上每一個人都是好人,必要時甚至可以把每個人都當成壞人來看,從他們身上找動機、找破綻?!?p> 樓心月消化著仲瑾遺的這段話,想反駁又找不到理由。
仲瑾遺補充道:“當你把惡意推測每一個人當成習(xí)慣時,要比我教你的那一套吐納之法更能夠保你的性命!”
樓心月有些氣惱仲瑾遺的言論,質(zhì)問道:“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用惡意來揣測你救我的意圖?”
仲瑾遺像是刻意避開了這個問題,笑瞇瞇的看著樓心月:“你信不信,這個小山村除了這戶人家以及那個書生,其他戶人家不是舍不得點燈,而是永遠沒機會點燈了!”
不知道為什么,樓心月心中對于仲瑾遺言論的氣惱,甚至超過了對于目前身處險境的恐懼。
從昨夜到現(xiàn)在,樓心月本已經(jīng)絕望的人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同時她又有些害怕,怕自己如果真的以惡意揣測,這場英雄救美的背后,竟然有著其他目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隔壁屋子的呼嚕聲已經(jīng)沒了,仲瑾遺說完自己的言論以后,氣氛突然間沉默。
片刻后,屋外傳來一句低聲喝罵:“他娘的,早知道這樣,老子還辛辛苦苦準備這么久干什么?”
隨后又聽到書生搖搖頭,寬慰那打鐵的漢子道:“六老哥不用氣惱,我們已經(jīng)把所有細節(jié)做到了人力能夠注意到的極限,可這劍圣根本就不能當個人來看待!”
屋外的聲音不大,只是兩個人平常對話的語調(diào),可是在這寂靜的夜里,莫說仲瑾遺,就連樓心月都聽的清清楚楚。
想來對方覺得已然暴露,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了。
一直沉默無言的云游僧佛唱一聲,淡然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說殺人就殺人,兩位檀越花花腸子這么多,遠不如把劍圣腦袋擰下來實在!”
僧人剛說完話,鐵匠漢子笑罵道:“去你娘的不戒和尚,你們出家人不是都喜歡云遮霧繞,不說人話的嗎?現(xiàn)在給我講務(wù)實,不說前世因果了?”
話弗落,整面墻轟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