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祝留在上政治課,中國近代史綱要,坐在能容納四百人的階梯教室的第五排。十月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了些許涼意,但很多姑娘還是穿著短短的小裙子。
陽光透過祝留發(fā)梢,在筆記本上留下斑駁的印記。
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毫無章法地響起,一只冰涼的手死死地揪著祝留的純棉襯衫,“那份合同呢?”是熟悉的聲音。
祝留抬起頭,她從沒見過這樣的陸桑子,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混合著淚水、睫毛膏和從來不屬于她的情緒?!澳阏f話啊,長歌路14號的合同呢?“陸桑子的聲音回蕩在階梯教室,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那家店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趙正言那個王八蛋是什么關(guān)系?”陸桑子越說越激動,亮絲T恤包裹著的肩頭都在發(fā)著抖,墨綠色的水桶包不知道在哪里劃出了一道黑印。
祝留懵了,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里,可是領(lǐng)口收緊的手告訴她這就是真的。
“發(fā)生什么事了桑子?趙正言怎么了?我,我拿他當(dāng)老師啊?!?p> 陸桑子的表情更加猙獰,祝留從來沒有想到這樣一張略帶嬰兒肥的面孔有一天竟會有這樣的表情,“呸,他一個奸商還老師!你說,他做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什么事???你說清楚?。俊弊A舾杏X莫名其妙,被誤解的不平碾過心尖。
“他用那份合同把我爸告了,我爸被拘留了,就在今天凌晨?!标懮W拥穆曇糁饾u哽咽,卻帶著無法消逝的恨意。
“那份合同怎么了?”祝留很驚訝,她完全沒弄懂這是什么情況。
陸桑子額角繃得緊緊的,“不光是那份合同,還有一封舉報信,污蔑我爸爸洗錢?!?p> “什么?”祝留眉頭皺得緊緊的,她怎么也想象不到趙正言會做這樣的事。她無法把這些行為和每周六周天教她珠寶設(shè)計的人聯(lián)系起來。在她看來,他就算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但也不會到不擇手段迫害他人的地步。
“那封信是你寫的吧?”陸桑子的這句話重重地?fù)舸蛑A舻男摹?p> “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舉報信,為什么怪我?”祝留大喊。
“因為那字跡跟你一模一樣,右半邊還帶著點深青色,就是你最近用彩鉛畫的鯨魚的顏色!”
祝留愣住了,她最近是在畫一副彩鉛,但是她從來都不知道陸桑子說的那些事。“什么?我沒有,我為什么要舉報!”
“我還想問你為什么恩將仇報呢,我對你那么好,你為什么這么對我?”陸桑子死死地皺著眉,大顆的淚水從眼眶滑落,在臉頰上帶出一道黑色的污跡。
祝留正要爭辯,“你憑什——”就在這時,授課老師的聲音響起“好了,你不上課,其他同學(xué)還要上課。不聽就出去。”老師看著祝留說著,聲音里滿是威嚴(yán)。
老師姓李,是位年近五十的女士,祝留每次見到她都會跟她打招呼。她總是點點頭,笑瞇瞇地也跟祝留問好??墒沁@一刻,她的眼神冰冷威嚴(yán)得讓祝留覺得很陌生。
祝留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在全教室的同級同學(xué)的目光中走出教室的,等她回過神來,已經(jīng)靠在走廊冰冷的墻壁上了。
陸桑子盯著她說:“你現(xiàn)在跟我走,去說這封信是你寫的,是趙正言讓你寫的,里面的內(nèi)容都是假的?!眮韥硗娜硕伎聪蜃A?,她感覺自己像沒穿衣服一樣難堪。
“可是這不是我寫的!”祝留推開她咬牙切齒地喊著,“你為什么不相信我?”這一切簡直是莫名其妙。
祝留指著陸桑子說:“我認(rèn)識你不是一天兩天了,兩年了!整整兩年了!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嗎?”
“難道這一切不是因你而起嗎?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會去找爹地要店面嗎?趙正言那只人面獸心的混蛋會有機會害我爹地嗎?”陸桑子的聲音越提越高,粗重地喘息聲牽扯著整個身子都在發(fā)著抖。
兩個男生捧著書走過,一個男生指著祝留跟身邊的人說:“唉,這不是項逢對象嗎?”
另一個被祝留清秀的臉驚艷了下,轉(zhuǎn)過頭去掩飾地說道:“快走吧,別看了,應(yīng)該不是什么好女孩兒?!?p> 祝留聽到了他們?nèi)康膶υ?,但是一個眼神也沒給他們,她看著陸桑子,問:“你說這是他做的,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爹地半年前在南非標(biāo)到了一處礦,你說他是什么目的!”
在長歌路14號相處的這段時間,祝留認(rèn)為趙正言是個有底線的人?!八皇悄欠N為了錢沒有原則的人。他不——”祝留還沒說完就被陸桑子打斷。
“他要是有原則,我爹地就不會被帶走?!?p> “那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你父親真的沒有做過嗎?”祝留的話音還沒落,陸桑子的巴掌就狠狠地甩了過來。
“你他媽的要不要臉,我爹地說的真是沒錯,永遠(yuǎn)不要可憐窮人,他們最不是東西了?!?p> 祝留感覺臉上跟燒著了一樣,背部的汗透過了針織衫把秋天的燥意逼近了身體里。她伸開五指,想要扇回去,纖細(xì)的手指在身側(cè)顫抖,卻沒有抬起的力氣。
“我爸爸沒虧待過你,我更沒虧待過你,媽的!怎么也輪不到你在這里講所謂的真假!”她的聲音傳入耳中,仿佛被肢解成了一個個漢字,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封喉的刀子。祝留突然感覺失了所有力氣,失了全部言語。
陸桑子看她沒說話,心里更痛了,開口:“你心虛了嗎?你也知道自己辦的不是人事兒了嗎?”唇上的唇釉早已在淚水里脫了妝,浮起的臟橘色在下唇角結(jié)起了塊兒。
祝留抬起了頭,臉色像紙一樣白,蒼弱的樣子一如她一年前畫的歌利亞,她沒什么血色的唇瓣翕動著,“我就一個問題,我認(rèn)識你整整兩年了,你就那么肯定是我嗎?”
“只可能是你?!标懮W哟蟊犞劬φf。
祝留看著她,認(rèn)真地辨認(rèn)著,好像完全不認(rèn)識這個人,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張自己從第一次見就覺得可愛的小圓臉也可以那么陌生而刻薄。
“不是我,不管你相不相信都不是我。”
陸桑子用力地扯著祝留的胳膊,留下一道道紅印,但在純棉襯衫的包裹下什么都看不到。“你去揭發(fā)趙正言,把我爸爸救出來?!?p> “我沒什么可揭發(fā)的,從頭到尾我什么都不知道!”祝留忍無可忍地甩開陸桑子,她搖著頭,一遍遍地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你不去?是啊,你一直都護著趙正言,你都有項逢了,你要不要臉,你為什么——”
祝留看著陸桑子,沒有想到自己的人品在她心里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了,“你說什么?”
“我說你去不去?”
祝留睜大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去。”她的目光里一片死寂。
“那就別怪我心狠?!标懮W右е擂D(zhuǎn)身離開,白色高跟鞋敲擊走廊地面菱形瓷磚的聲音像是來自命運的咒詛。
祝留一路跑到頂層的安全通道樓梯間,靠在只刮了大白的墻上。悄無聲息,淚流滿面,像十三歲那年一樣。祝留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眼淚一直在流。她沒有哭,留留不會哭,是眼淚自己在流。
不知過了多久,祝留已經(jīng)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溫度了,指尖足尖都冰涼涼的,膝蓋也長時間蜷縮地如同不會動一般。
祝留想了很多,從她最開始詢問陸桑子有沒有合適的場地,到后來陸桑子拉著自己踏進(jìn)長歌路14號門店,再到趙正言耐心地教她珠寶設(shè)計……她還記得趙正言說的”這世上沒有真的長久的友誼“,可那個時候她是不信的。
祝留突然明白原來很多東西不是幸運,就像茨威格寫道的那樣,“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biāo)好了價格。”可是她沒有像瑪麗王后一樣揮霍過,她那么珍惜身邊的人,她那么小心翼翼地守護著擁有的東西。
就算是這樣,也還是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