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城,圍繞神農(nóng)氏庭園,木屋土殿星羅棋布,又有道路曲折聯(lián)通,繁復(fù)而繁榮。
神農(nóng)氏庭園坐北朝南,背后是廣袤的陵園與宗廟,歷代神農(nóng)氏皆葬在此處。
陵園核心則是一座白玉堆砌的祭壇,高聳如塔,正是神農(nóng)氏祭天之所在。
神農(nóng)氏的三個女兒,與他的夫人們生活在庭園里,庭園西側(cè)是儲君之府,西側(cè)則是公子之閣。分別居住這儲君榆棢與公子厲。
這一夜,公子之閣的一間木屋里,有燈火微微晃動,映照出榻上一個正襟危坐的年輕身影,他的臉龐鐫秀、精致而陰鷙,在晦明不定的燈光里,顯得格外陰森。
“少典部越來越強(qiáng)了!”
他吐出一口濁氣,眉頭緊蹙,十分不快。
對面,目光如鷹、須發(fā)花白的合慈氏窮相凝重地點頭,“公子,少典部確實是我近年來遇到的最強(qiáng)之?dāng)?,這幾日來陳城,卻從坊間聽說了他們那世子囿于此間,能否有點手段?”
“難?!惫訁栭]上眼睛,長嘆一聲,“難不成你還叫我找人殺了他?”
“不敢!”合慈氏窮相連忙垂首致禮,“屬下只是以為,他若在合慈部,亦可保陳城無憂?!?p> “哈!窮相啊……”公子厲笑嘆著睜開眼睛,拾起案上的茶碗,細(xì)細(xì)品飲。
合慈氏窮相傾身危坐,支棱著耳朵,面色陰晴交頻,惶恐不安,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末了,公子厲放下茶碗,“窮相吶……”
“誒,臣在!”
“關(guān)于這事,你有什么好點子?”
合慈氏窮相心中一松。
這說明公子厲首肯了他的策略,那么關(guān)鍵就看他的計劃是否行得通了。
窮相眼珠一陣亂轉(zhuǎn),計上心來,俯首說道:“公子,屬下以為,封豨氏乃是個中關(guān)鍵?!?p> “哦?”公子厲眼睛一亮,笑容不置可否。
窮相心顫,俯首再拜,忍著冷汗欲流的沖動說道:“公子有所不知,這封豨氏少康,原本是南斗少司命太康之子,然少司命娶凡人有任氏之女緡為妻,誕下太康,引來南斗部諸神非議,最終寒浞神借機(jī)殺少司命取而代之,緡攜少康逃回有任氏。然有任氏乃母氏之族,不容兒郎,他這才在鄭之原立封豨部,與我爭斗?!?p> “嗯,有點意思,他竟然是個半神,地位頗高!”公子厲已經(jīng)半臥在榻上閉目凝神,唇角洋溢著嘲諷的笑容,“不過我神農(nóng)亦是半神,且血脈之尊貴,不是少司命可比的?!?p> 頓了頓,他又說:“少典倒是可比,厭惡得很!”
這回輪到合慈氏窮相內(nèi)心震驚了。
——少典氏竟也是半神?且血脈堪比神農(nóng)氏?
相傳神農(nóng)氏是北極大帝的血裔,地位尊崇,因而成為海內(nèi)共主。這少典氏在傳聞中不是白熊王的族裔么?何能與神農(nóng)氏媲美?
但既然這話是從公子厲口中說出來的,必然不是空穴來風(fēng)。
這讓合慈氏窮相不得不掂量掂量,自己這熒惑神的血裔半神,能否與少典氏相提并論。
“你知道熊之力所代表的是什么嗎?是死亡!”公子厲的話語有傳來了,輕飄飄的,諱莫如深。
合慈氏窮相心頭震撼,他已經(jīng)隱約有些猜測。
但公子厲隨后又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不過他們現(xiàn)在所展現(xiàn)出來的力量,尚且沒有其庶族白熊王的一成,不足為患?!?p> 這句話的信息含量太大了。
白熊王那等世間至尊強(qiáng)者,竟然是出于庶族,而少典部才是本家?
但他們的力量衰退得太過嚴(yán)重,以至于泯然于眾人了。
合慈氏窮相放下心來,俯首言道:“屬下以為,可詔令少典與封豨合歸一部,孰主孰從必然掀起軒然大波,又可詔令少典世子歸鄉(xiāng),我部從半路劫持……”
“端的是好算計!”公子厲撫掌,“你便知封豨氏會祈求君父讓少典世子返鄉(xiāng)?”
“那人有共主之相?!焙洗仁细F相說到這里,內(nèi)心惶恐,連忙頓首,待公子厲說了一句“無妨”后,才繼續(xù)說道,“他必視少典世子為輔佐之才,因而為他祈求,施恩與他……”
“哈哈,合慈氏,我越來越喜歡你了?!惫訁柮腿槐犻_眼睛,翻身坐起,“我這便去見見二姐!”
公子厲的二姐,神農(nóng)氏的次女,并不住在中城。
是以,午夜時分,中城的大門打開,一個身披黑色麻布斗篷、頭戴兜帽的人,騎著一頭黑牛,緩緩走出。
大門在他背后吱嘎關(guān)閉,他微微抬起頭,露出明亮的眼睛,囑咐牽牛的男子:“過門時不要聲張。”
牽牛的男子也是一身麻布黑衣,帶著黑色斗笠,在晦暗的月光下,隱約可見是個滄桑的中年,他的聲音也極為低沉:“是?!?p> 不過他魁梧的身材顯示出,應(yīng)該是個強(qiáng)健有力之人,或許便是騎牛男子的保衛(wèi)吧。
他牽著牛,一路謹(jǐn)慎行走,過上城門時,只對守衛(wèi)亮了亮腰間的令牌,沒有驚擾已經(jīng)安睡的諸侯使者和達(dá)官貴人。
在下城逼仄的街道行走時,空氣中的味道便有些腌臜,因為處于甕城最下方,上城和中城高聳的建筑遮擋了月光,這里也極為黑暗,時不時可以看到又瑟縮的身影閃過,可能是露宿街頭之人,街巷的角落里偶爾亮起明亮的眼睛,應(yīng)當(dāng)是野貓、貉或者黃鼬吧。
騎牛的男子用麻布斗篷掩住鼻子,嚴(yán)厲地低聲催促:“快些行!”
牽牛的中年男子依舊肅穆,聲音低沉,微微側(cè)首欠身,“是?!?p> 他加快了腳步,即便身處如此黑暗的環(huán)境下,他依然能夠避開坎坷和污穢,牽著那頭黑牛,迅速前行。
一直到了陳城西城門,守衛(wèi)見到他亮出的腰牌,頓時瞪大眼睛。
陳城的大門高大而厚重,用以防范野獸的攻擊,因此要打開兩扇大門,需要四個守衛(wèi)方才可行。
不過因為陳城夜間不開城門,因此守衛(wèi)門戶的也只有一個守衛(wèi),他無法獨(dú)立打開一扇大門,因而干瞪著眼睛,不住地冒冷汗。
“老爺,我去喊人……”
“不用!”牽牛的中年男子把韁繩掛在牛角上,一把將守衛(wèi)推開,大步流星走到門口,雙手抬住門栓,雙臂肌肉猛然膨脹,一用力便將重達(dá)兩百斤的門栓抬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又雙手按在門板上,繃直脊背,弓步前行,將重達(dá)千鈞的大門緩緩?fù)崎_。
這力量之強(qiáng),看得守衛(wèi)瞠目結(jié)舌,渾身顫抖如篩糠。
“不要鎖門!等我們回來!”他走回來,拾起韁繩,牽著牛從守衛(wèi)身邊走過時,低聲丟下一句。
那守衛(wèi)已經(jīng)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齜牙咧嘴,不住地點頭好似雞啄米,但不論是牽牛人還是騎牛人,都懶得看他一眼,倏然已經(jīng)掠過他,走出了洞開的門戶。
這時,守衛(wèi)方才想起來,此時門戶洞開,他一個人合不上,萬一有野獸襲擊……
就在這時,他看到那個黑衣中年男子有走回來,將門推回原位。
高大的門戶,隔絕了外面被月亮映照得白亮亮的曠野,而身處在這黑暗之中,守衛(wèi)這才長松了一口氣,安心下來。
離開陳城,沒有了建筑,也沒有了目光,曠野披著銀毫般的月光,粗陋的官道兩側(cè)雜草叢生,牽牛的男子索性拉著牛飛奔起來。
跑著跑著,他的身子便傾倒下去,化作一頭黑色的猛獸,如豹如虎,口中銜著韁繩,四足并用地奔跑。
“做得不錯,孟極?!?p> 騎在牛背上的男子摘下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張英俊而陰鷙的臉,赫然正是公子厲。
“是我該做的?!泵蠘O的喉嚨里發(fā)出人聲,依舊低沉而肅穆。
他好像沒有感情似的。
但公子厲卻深諳他內(nèi)心的仇恨,側(cè)目瞥他一眼,唇角泛起譏諷的笑容,“頗合我心。事成后,我會幫你除掉方相氏?!?p> “多謝主公?!焙谏矮F的身上竟奇異地泛起藍(lán)紫色、熒光般的斑紋,宛若流波從它的頭頂次第流到尾尖,它的雙眼也釋放出憧憬的光芒,“還有那個小雜種……”
“那是自然,你不說,我也要除掉她?!惫訁栆鈿怙L(fēng)發(fā),不斷催促黑牛趕路。
然而黑牛并不是善于狂奔的野獸,速度依然有限,“換你吧?!惫訁柕炔患?,催促道。
黑色野獸孟極立即側(cè)身挨近黑牛,公子厲腰身一挺,縱躍下來,落在孟極的背上,雙腿夾緊,卻見孟極陡然轉(zhuǎn)身,一口咬死了那頭黑牛,三下五除二便將它吞入腹中,便又繼續(xù)狂奔。
它的速度極快,尤其是奔上陳城西郊的牛首山中后,翻山越嶺,穿梭于密林之中,不費(fèi)吹灰之力,黎明尚未來臨,他便已經(jīng)來到了山巔上,眼見那里矗立著一株古老的樟樹,百人合抱粗細(xì),樹干筆直,參天數(shù)百丈,一個個樹枝斜向上伸展了,宛若一柄大劍屹立于天地之間。
“到了?!惫訁栍趼暎瞢F孟極立即止步,公子厲翻身躍下,它便化作黑衣的中年男子,恭謹(jǐn)?shù)卣驹诠訁柕纳砗蟆?p> 公子厲舉頭仰望這株參天樟樹一番,眉頭微蹙,唇角上揚(yáng),似笑非笑,片刻從腰間的獸皮袋中摸出一根樹枝,插進(jìn)樟樹前的泥土里,打了個響指射出一團(tuán)火苗,將樹枝點燃。
這樹枝就宛若檀香一般,飄起裊裊香煙,如云似霧,圍繞著樟樹樹干盤旋而上。
不多時,云天上傳來一聲嬌笑:“好弟弟,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