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去買肉。
坤蒼宮,納蘭皇病危。
誰都沒想到,蒼老的帝王臨死之前,最后時刻想見的,不是王子皇孫,不是百官重臣。
竟是紅香院里的梅疏影。
這一日,襄城難得的下起了大雪。
鵝毛般的大雪洋洋灑灑,緩慢,而沉重。
梅疏影一襲紅狐披風,于紛紛揚揚的白雪之中,走過黃瓦朱墻,走過清灰的石板路,頭頂,是一柄墨色的傘。
在內(nèi)侍無聲的引領(lǐng)下,緩緩跨過高高的門檻,穿過乾元殿的青色簾帷。
那個時時在心里恨著的身影,就頹然躺在龍床上,頭發(fā)花白雜亂,面色枯黃晦暗,比記憶中更顯蒼老,透著一股暗沉的死氣。
一直聽聞那人病入膏肓,可見著這樣的納蘭皇,梅疏影心里一口氣梗在心口,不上不下的,分不清個中滋味。
說不上是哀憫多些,還是痛快多些。
納蘭皇艱難的轉(zhuǎn)過視線,朝著梅疏影招了招手。
一個簡單的動作,似乎用盡了所有積攢的力量。
梅疏影茫然的走過去,糾結(jié)了半晌,就著床邊的小塌跪坐下來,靜靜看著納蘭皇粗粗的運著氣。
“那一日......
就如今天一樣,大雪紛飛,
你母親紅衣似火,眉目如畫,釵裙精美,瀲滟風華?!?p> 納蘭皇渾濁的雙眼直直的看著梅疏影,似透過這張臉在追憶著另一人,沙啞的聲音似破舊的風箱,帶著奇異的、歲月沉淀的悲愴。
“柳拂若風過秋水,花落如彩蝶紛飛……
巧笑傾城,金戈鐵甲怎及纖纖素手……
顰動心傷,紫陌蒼山血染青色石墻……
疏影丫頭,你又怎知,朕這一生,心底所求,不過一朝琴,一夜酒,一世風流……”
這一句話,很長,納蘭皇說了許久,久到似乎說了一生。
梅疏影定定的看著坤蒼的帝皇,如回光返照般,膚色上此刻多了幾分紅潤,精氣神似也好了許多。
只是滄桑的臉上雖洋溢著溫暖的笑,渾濁的雙眼卻飽含著清澈的淚。
想來,這人曾經(jīng),也是風華絕代的如玉公子。
伊人骨化成泥沙,獨留相思染白發(fā)。
或許歲月從未厚待于他吧。
梅疏影深深吸了口氣,轉(zhuǎn)開目光,看著窗外大雪紛飛。
“你可曾后悔?”
“或許……后悔過吧,只是時至今日,悔與不悔又有什么意義……
時間的魔盒一旦打開,再無退路,只能向前……
呵呵,人生這一場單程票,只能眼睜睜見著歲月催人老……”
“如你所說,此刻又有什么意義?!?p> “都說人死后,經(jīng)鬼門關(guān),踏黃泉路,跨奈何橋,渡忘川河,然后重入輪回。
疏影丫頭,我只怕,耽擱了這許多年,再趕不上你的母親了?!?p> “豈不正好?我想母親也不會希望,再見到你吧?!?p> 納蘭皇怔了怔,看著面前的女子。
年輕,嬌艷,清凌凌的目光里透著執(zhí)拗與堅韌。
這是一張與那人極為酷似的臉,納蘭皇情不自禁笑了笑,自己也覺著那笑,可能比哭還要難看一些。
“是啊,如此正好,我也沒有臉面,再去見她了……”
梅疏影離開乾元殿時,冬日的風,颯颯吹的凜冽。
將大片大片的雪花撕得支離破碎。
仰起頭,陰云墨似的在九重宮殿之上層層堆積,看著格外壓抑,不由的眼前一陣眩暈。
那墨云深處,似幻化成各種猙獰的形狀,令人心寒。
身后傳來封總管凄愴的呼號:
“納蘭皇,薨了!”
“櫻雪,江山錦繡,怎美過你的似水明眸......”
耳邊似還想起那個蒼老又滿是憧憬的聲音。
梅疏影想,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那個淺笑嫣然的女子,那處落雪如櫻的梅林,都將隨著這一聲呼號,化作歷史長河中的飛灰。
今生,只能存在于夢境了。
怨,永遠有的。
恨,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只是,父親。
只是,梅家枉死的上百冤魂。
疏影終究還是愧對于你們。
迎面急急走過來一人,長身玉立,撐著墨青的傘,黛墨的長袍上八爪盤龍,清貴無雙,俊冷俊逸。
梅疏影狼狽的看著那人,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
兩人堪堪擦肩而過時,那人腳步頓了頓,將傘塞在梅疏影的掌心。
低沉的聲音依舊如往昔般清冷,無波無瀾。
“父皇說不怪你,還有......他讓我問你,可愿......做他的兒媳?”
梅疏影這才想起,自己竟在這大雪里站了許久,渾身上下早已凍僵,只有握傘的那處溫溫熱熱的,是納蘭瓊悠掌心的溫度。
納蘭瓊悠看著眼前人蒼白無一絲血色的臉,心中百味陳雜,向著乾元殿的腳步愈發(fā)沉重,卻聽著身后低低的一聲:
“......好......”
眼看著納蘭瓊悠的背影僵了一僵,復又匆匆離去,梅疏影仰頭看著陰沉沉的天空,站在冬日的冷風里,終究捂著眼睛,痛哭失聲。
卻于這哭聲之中,就著凜冽的冬風,與皚皚的白雪,翩翩起舞。
不同于之前的魅惑,這一舞,傾國傾城,卻清冷孤傲,如同迎雪怒放的梅花,揮灑著生命的燦爛。
你一定沒見過一個女人,將最艷俗的大紅,穿出最脫俗的風雅。
這一舞,梅疏影想,大概當年母親在襄城的城墻之上,也是這樣跳的吧。
只是不知今日,自己這舞,是為送葬那個逝去的老人,還是為了自己心中的過往。
“我既不愿他為我舍棄江山萬民,又不愿為他放棄心里自由,我也懷揣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愿望?!?p> “一枝花,一場雨,一曲舞,一次遠行,一聲溫暖的問候,哪怕只是每天對著銅鏡中的自己,露出一個芬芳的笑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都是詩意的生活?!?p> 蒼茫大地,白雪皚皚,紅衣女子如一只血色的蝴蝶,時而翩躚欲飛,時而停歇小憩,凄楚而果敢,柔婉而決絕,一舞傾城。
洛小小聽聞納蘭皇薨逝的時候,正抱著桃夭夭在窗前看雪。
這孩子,可能因為上次受了傷,整個上午一直精神不大足。
勉強睜著眼睛看了一會,上下眼皮就開始一陣陣發(fā)粘,眼看著長長的睫毛緩慢的眨了眨,終于小腦袋越來越沉,枕在洛小小的肩頭睡了過去。
云衣拿了件粉紅的小斗篷,輕輕披在桃夭夭背上,細細的將邊角處掖好。
“姑娘,要不把夭夭放在床上試試?”
洛小小右手在桃夭夭后背輕輕的拍著,腳下慢慢的踱著步子。
聞言哀怨的撇了撇嘴,“算了,還是我抱著吧?!?p> 心里想著,這小祖宗病了一回竟極為粘著自己,分明睡得正香,只要一將他放在床上,立馬醒過來。
歪頭看了看孩子紅撲撲的小臉,淺淺的呼吸聲讓洛小小心里一軟。
“讓他多睡一會吧?!?p> “姑娘還是心疼夭夭的嘛?!?p> 云衣瞇著眼睛笑了笑,看見洛小小臉上有些尷尬,貼心的轉(zhuǎn)移了話題。
“曲文公子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