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選原是少數官家女子的命運,旨在選才貌雙全的官家女子入宮,充實后庭,為皇家開枝散葉,綿延子嗣。唐玄宗時期就曾派遣花鳥使采選天下美色女子召入深宮,連門第、身份也不看,只注重姿色,美貌者均可入宮為皇帝御妻。如今一百三十多年過去,這樣的采選方式依然存在。
皇后口中的“蕭氏”指的是蕭府的長女,名為蕭荷凌,女子閨名,向來不為外人道,因此皇后也只稱其為“蕭氏”罷了。
蕭府位于長安城最南面,門第不高,皇后也只聽聞蕭荷凌生得沉魚落雁,便想著這樣的秀女既能分去德妃的恩寵,又沒有足夠的家世和自己抗衡,自然是適合留用的。
如此,蕭家便開始精心準備著送蕭荷凌入宮,就連平日里有條不紊的婢女福安亦是手忙腳亂,生怕出了一絲差錯。
這樣一忙,便是一月有余。
進宮的前一夜,蕭荷凌坐于軒窗下,迎著涼風,望著長安城的熙熙攘攘,怎么也睡不著,老爺和夫人早已淚流滿面。
蕭夫人用絹子連連拭著淚水,卻怎么也擦不干凈:“娘就你這么一個女兒,如今你哥哥去了戰(zhàn)場,你又受了采選,不得不入宮,娘舍不得。”
蕭荷凌臉上的淚痕已干:“女兒不能承歡膝下,只求父母平安順遂。女兒在宮中,只希望不要連累家族才好?!?p> 家婢福安亦是含淚道:“小姐,早些睡了吧,明日便要啟程前往大明宮了,您坐在窗下,當心受了風寒?!?p> “若是這點兒涼都受不住,以后在宮中如何立足?”
福安拿來了一張斗篷,給蕭荷凌披上:“小姐,三年前,長安城便發(fā)生過采選秀女入宮路上被劫財的禍事。因此,奴婢想著,明日咱們啟程后,就繞道從南邊兒走,先喬裝成普通人家,便不會有人看出來小姐是采選的秀女了?!?p> 蕭荷凌點點頭,似笑非笑:“身處亂世,你想得很周到?!?p> “奴婢也是為了小姐著想,小姐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奴婢便扶老爺和夫人前去休息了,小姐也早些就寢吧?!?p> 母女倆再度相擁,今后若是還想再見面,已是十分不易了。
蕭荷凌含淚望著父母出了閨房,忽然又叫住了福安:“福安,你留下陪我說會兒話吧。”
福安點頭一笑,送了蕭老爺和夫人出房,隨后又站回了蕭荷凌身邊伺候。
蕭荷凌拉起福安的左手,關切道:“你當真愿意陪我一同進宮嗎?”
福安不說話,只神色堅定地點了點頭,似乎這樣比一句言語更令人寬慰。
蕭荷凌臉上的淚痕漸干,看了看身邊明日要穿的宮裝,朝福安道:“如今我中了采選,身不由己,只能入宮。只是你跟我去了宮里,以后難免要做很多事情,你的手……”
福安笑著搖了搖頭,聲線清脆俏皮:“小姐,奴婢手臂的傷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傷筋動骨一百天,這都好幾百天了,小姐別擔心?!?p> 窗外,長安城的燈火零散如閃爍的星子一般,不可捉摸。
蕭荷凌停頓片刻,松開福安的手,道:“若不是當日我非要偷溜出去玩,你也不至于為了保護我而受傷了。明日就要進宮了,我以后恐怕也難以孝敬爹娘,從前爹娘為了我也操碎了心,如今我卻不知如何回報他們,想來自己也覺得愧疚?!?p> 搖動的燭火像是頑強對抗著從窗縫漏進來的夜風,映得福安的臉上昏黃。福安跪在蕭荷凌身側,關切道:“是啊,生活在尋常人家真好,不用經歷這樣的離別。以后去了宮里,還不知要收多少苦難?!?p> “此言差矣,”蕭荷凌看著福安,又像是安慰著自己,道:“無論是尋常百姓,還是宮里的貴人,都各司其事、各事其主。尋常人家雖沒有宮里的諸多規(guī)矩,但總免不了為柴米油鹽犯愁;宮里雖不愁吃穿,卻多了束縛,更體會不到尋常人家的溫暖?!?p> 聞言,福安頷首,深深懂得,又問道:“看樣子,小姐做好了充足的準備?!?p> 蕭荷凌淡淡一笑:“我只不過是隨遇而安,更何況如果我在宮里獲寵,我就能夠為爹娘爭光,為家族爭光,這也不失為一件幸事。你跟我進宮,等到了年紀,我再為你尋一戶好人家,將你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福安臉上微微一紅,又閉著眼搖搖頭,“為何小姐今日突然說起此事,奴婢還不想嫁人呢。”
又一陣微風吹來,蕭荷凌擦了擦眼角,低泣道:“因為我要入宮,爹娘這輩子看不到我風光出嫁了。福安,我不能做到的事情,我真心希望,你能替我做到。雖然你是我的侍女,但到底是我害你的手落下了病根,我愧對父母的事情也太多,只有我親手將你嫁給一戶好人家,才能補償你和補償爹娘?!?p> 福安眼淚靜靜淌下,此刻蕭荷凌和她仿佛不分主仆,只論情誼。福安點點頭:“若是看著奴婢出嫁能了結小姐的一樁心事,那么奴婢愿意聽小姐的。只是,小姐,您以后再無需事事為別人考慮了,您總是擔心得太多,也顧念得太多了?!?p> 蕭荷凌松了一口氣,將臉側向窗外,幸福地笑道:“沒事,沒事,要看見你們高興,我就心里歡喜,不要剝奪了我一點歡喜的權力?,F在我們家在經商上頻頻被其他商人欺負,等我進了宮,獲了寵,一定可以改變現狀,讓爹娘從今往后事事順心?!?p> 福安深深懂得,主仆倆四只手互相緊緊握在一起:“奴婢就提前預祝小姐平步青云,獲得陛下圣心?!?p> 一夜靜謐。
第二日,才四更天的樣子,蕭荷凌便早早地起了床,又沐浴一番,梳妝打扮,半分不敢怠慢。天剛蒙蒙亮,蕭荷凌和福安踏上馬車,揚長而去。
長安西市這邊,姜成正奉皇后之命,前往城南迎蕭荷凌入宮。
姜成任大明宮內廷侍衛(wèi)一職數載,如今年三十五,深得帝后倚重,此番前來亦是做了充足的巡防準備;同時,禁軍統軍司空峻也奉圣旨,剛從大明宮啟程,前往襄州。
霧靄漸漸散去,長安城中浮著一股難得的寂靜氣息。
蕭氏的馬車從南邊繞過,前往西市,遠處似乎還有陣陣車馬聲,仿佛跟著蕭荷凌的馬車一起,打破清晨的一片寧靜。
眼看快要行至西市,突然,一陣嘈雜像滔天巨浪般響起,一群手持長劍的人將蕭荷凌的車馬團團圍住,周圍的幾輛運貨馬車拖著幾個木箱,將這里圍得水泄不通。
蕭荷凌大驚,不等她緩過神來,又是數名蒙面人從半路殺出,拔劍出鞘,橫在蕭荷凌的馬車前面。馬車夫一臉驚恐,還未來得及呼救,便被一刀砍下頭顱,鮮血似焰火般噴濺滿地。
“刺客!”
蕭荷凌的驚呼聲也變得嘶啞,死死閉著眼,只等待無可逃避的痛楚降臨,腦海里宛如被灌入了數九寒冰,一片空白。
這突如其來的劫難,讓長安城南亂成一片,姜成正帶著部下疾速前來,沖破晨霧直奔城南而去。
劫持蕭荷凌的一幫人迅速分為前后兩隊,后隊將蕭荷凌的馬車劫走,快馬加鞭朝安化門趕去,緊接著,又是一輛朱色的馬車從南邊駛來,停在了蕭荷凌先前的地方。
兩隊刺客見偷梁換柱已經順利完成,便快速回歸一隊,準備一同朝安化門逃去,姜成卻帶著部下長驅而入,兩隊人馬即刻混戰(zhàn)一團。
姜成武功和刺客之比毫不遜色,手中長刀的光亮與勁氣直朝領頭的刺客眉心迫去,剎那間一旁邊的幫手連忙沖上來,一聲霹靂的擋刀震耳欲聾。
刺客人手過多,且有運貨的馬車拖著木箱掩護著,姜成額前冷汗如瀑,若長時間拖下去,必難自保!但那些刺客似乎并沒有再做反擊的準備,反而將那朱色的馬車朝前推來。
姜成下令后退:“你們幾個,看護好那朱色的馬車,那是進宮的秀女。”
幾名部下飛身下馬,朝那馬車圍了過去,不遠處的刺客見此情形,也朝南邊退去數步。姜成神色一松,他的目的是保證秀女平安無事,現在讓刺客跑了還能追究調查,并且自己勢力太弱,的確不能和他們硬拼。
見姜成久久沒有動靜,那些刺客便拖著木箱朝安化門逃去,一路上冷箭頻發(fā),姜成連弓箭也未帶出來,根本無從追擊,且既然他們能從安化門逃出去,那么安化門必定失守,若是追上前去,反而是羊入虎口。
一名部下指著遠處的一些黑色痕跡,道:“姜大人,那些是什么?”
姜成走上前去,俯身摸了摸,道:“像是火藥。”
“火藥?大人是說,那個箱子里裝的是火藥?”
姜成點點頭,“看樣子像是火藥罷了,眼下刺客也已經逃走,回去報給大理寺吧,先看看馬車里的秀女有沒有受傷。”
一陣硝煙散去,長安城南再度恢復了清晨的寧靜,刺客早已逃走,只剩那輛朱色的馬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姜成眼前。
姜成心底一松,朝里面喊道:“姑娘是否安好?”
過了片刻,從里面走出一名梨花帶雨的女子和隨從她的侍女,那女子姣好的面容上微染些許纖塵,想來剛才的驚嚇必然使她驚魂未定。
見到姜成,那女子拉著自己的婢女跪下行禮:“多謝大人救命之恩?!?p> 姜成扶起那女子,嘆道:“是微臣失職,微臣原本是護送姑娘平安進宮的,卻害姑娘半路遇上不速之客?!?p> 那女子搖搖頭,一臉嬌羞,并不回話。
姜成打趣道:“古人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深宮的險惡害了多少人,從前的女子是不想進宮,如今世道混亂,宮里反而快成了足以安身之地了。”
見此女始終不愛言語,姜成有些不自在,便順口問道:“這位姑娘想必就是秀女蕭氏了吧?”
女子神色一震,像是閃過無數忐忑不安的念頭,良久才點點頭,回答道:“是,民女蕭氏今日得大人救命之恩,來日必定涌泉相報?!?p> 姜成搖搖頭:“職責所在,蕭姑娘言重了?!?p> 那女子望了望姜成,微微頷首,道:“不知大人貴姓?”
“哦,微臣免貴姓姜。”
“今日多謝姜大人?!蹦桥诱f罷,看著姜成的雙眸,松了一口氣。
就這樣一瞬,姜成發(fā)現那女子除了沉魚落雁之容以外,還有一雙獨特的瞳孔,仔細一看才能發(fā)現里面淡淡的異色。
那女子亦望著姜成深邃的雙眸不語,兩人相視片刻,目光里盡是彼此的倒影。
姜成這才意識到自己失禮,略微尷尬,道:“微臣失儀,只是姑娘的瞳色好生特別?!?p> 女子神色有些躲避,笑道:“哪里有什么特別,我只是個采選秀女罷了,宮里最不缺的就是美貌,大家各有各的特別罷了?!?p> 說罷,姜成便護送她上了馬車,隨后自己也騎上馬,朝大明宮的方向前去。
朱色馬車內,那女子長舒一口氣,像是緊張到了極點,連雙眼亦微微泛紅,身旁的侍女也輕輕安慰她道:“清蕓姐姐,您如今已不再是齊爾清蕓,而是蕭清蕓,是當今陛下的御妻!蔣大人悉心安排好了這一切,您千萬不可暴露了自己的身世。”
清蕓亦撫摸著自己的胸口,道:“可是剛才姜大人,他,他發(fā)現了我的瞳色,若是他深究,便會知道……”
侍女搖搖頭:“沒事兒的,今日發(fā)生變故太多,這一點小事,姜大人不會記得?!?p> 聞言,清蕓稍稍放心,方才平靜下來,掀開簾子,望著長安城的繁華,雙眼充滿了期盼。
日頭漸漸愈升愈高,時辰已然不早,宮里亦開始為采選秀女的到來準備各式物件。
然而,今日一早,朱境殿的賢妃突然身子不適,其實這癥狀在昨天便有,先是昏昏欲睡,隨后是腹痛,緊接著臉色蒼白,導致現在連起床也沒精神了。
賢妃郭氏,是棣王的生母。棣王是皇帝次子,名李祤。賢妃在宮中人緣極好,平白無故出現這般癥狀,不能不叫皇帝和太醫(yī)們焦急萬分。
這邊廂,瑯夏方才伺候著德妃更衣梳妝。
上午的含香殿十分清幽,畫椽雕梁,粉壁素彩。
后宮妃子寥寥無幾,德妃專寵數年,膝下卻只得一子,便是景王,皇六子李祕。景王當年與三殿下虔王、五殿下遂王同時封王,亦甚得皇帝疼愛。
德妃雖然心愛景王這位獨子,但也不讓他常常進宮,說是規(guī)矩為先,男兒的志氣當立于沙場,而非后宮此等兒女情長之地。
脈通
【作者的話:其實……治安真的很重要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