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人生五十年
還沒有塌下的西邊城墻上的守軍，在丟完了可以找到所有東西后，也明白再不撤退，他們就是刀上的肉了?？墒?，他們沒了掩護，撤退不了。在敵人發(fā)出的長矛雨和弓弩箭陣的襲擊下，好像雨后的竹筍，一個個被挖出來、倒在地上。
很快，在內(nèi)城門和塌了的外城墻之間，只能看見密密麻麻的回教士兵了。
天馬上就要大亮了。白色的微光，從城的另外一邊慢慢出現(xiàn)。
這光只是讓曾經(jīng)跟大胡子他們一起旅行過的士兵頭感到絕望。他身邊除了僵硬的尸體就是還沒有冷卻的尸體。城墻下全是敵人。他借著天光，看看他最后還活著的三個手下，一個躺在地上，一枚利箭穿過了他的大腿根，怕是會失血過多而死；一個趴在城墻口，雖然還喘氣，但是已經(jīng)沒了力氣，最后一個，兩只手已經(jīng)抬不起來，全身都是血的，在地上爬不動。他知道自己也救不了他們。
土匪在內(nèi)城門口領(lǐng)著人繼續(xù)為他鏖戰(zhàn)：“混蛋，你怎么還愣著啊？快進來！”
但是最后一刻，士兵頭卻怎么都抬不起腿離開他的兄弟們。敵人開始從城墻的兩邊包抄他。于是，他不再理睬土匪，愚蠢的抱住離他最近的弟兄，從城墻一躍而下。
剛才還在典獄長身后豪情萬丈的壯士們，長大了嘴，只會看著眼前爬過廢墟、不斷往城里涌的回教士兵。他們聽見土匪喊士兵頭兒的話，才想起要跑，自然更不會去城墻上頂住上面還沒有斷氣的士卒。這些人，說到底是臨時被拉來湊數(shù)中的“聰明人”。湊成士兵的新人中，那些勇敢不怕死的，不是正在城墻上，也是戰(zhàn)死在了城墻上的。這些一直跟在典獄長身后充大個兒的，不外是城里好事的無賴和平時沒機會得臉的呆子，真見到敵人近在咫尺，連魂都飛了。
于是，在貝利安的眼前，他不再有任何士兵，只有無數(shù)的難民，無論男女，哭號著朝內(nèi)城奔涌。后世的史書里所說的英勇作戰(zhàn)的耶路撒冷將士，其實除了已經(jīng)死了的，就是馬上就要死了的人?；钪?，能動的，心里只有冰海浸過的感覺，什么勇氣都化了。
大胡子再也忍不住了，他抱住貝利安，不讓他進內(nèi)城的塔樓里：“大人，大人，救救他們吧！現(xiàn)在只有你才能救大家了！我的朋友，還有這一城的人，都----”
他太激動了，完全沒有意識到典獄長和他的人，已經(jīng)退進內(nèi)城，并繞到了他的背后。
“你想叫貝利安男爵做什么？”典獄長大喝叱問大胡子。
大胡子想膽小的縮起來，但是他知道大家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眼前的人不過是外強中干：“典獄長大人，我們---這個城市不能再堅持下去了！我們需要去跟薩拉哈丁王和談！”
“和談？你這狗東西！是要出城投降吧？！”典獄長的一個新手下，一把把大胡子從地上提了起來：“你這個奸細(xì)！”
“對啊，他們拿城里的金銀，跟外面的敵人做買賣！”
大胡子知道跟這些人說，就是廢話。他一邊掙扎著，一邊對著貝利安繼續(xù)大喊：“大人，大人，您知道，很快回教軍就要殺進來了，我們不可能真的用這內(nèi)城門擋住他們的。這---大門不是用來御敵的材料！它連個正經(jīng)門栓都沒有！”
沒等他說完，典獄長就拔出了刀，對著大胡子就劈過來。貝利安只有拔刀架開了典獄長的刀。但是典獄長的人，卻從兩邊上來，用刀頂住了貝利安的兩肋。緊接著，典獄長反手割開了貝利安小臂上的鎧甲，又是兩刀，血就汩汩濤濤的涌了出來。
“伊博林男爵，現(xiàn)在是你還福汀命的時候了。你和你的外國女王都下地獄去吧！”普利斯大吼著，開始用刀不斷刺著貝利安身體的不同位置，讓他盡可能出血，卻每道傷都不致命。貝利安像被狗群包圍的狼，單著一只腳，卻怎么也不肯倒地。內(nèi)城里的百姓都傻眼了。教士也都不敢上前。
西比拉女王戴著面紗，急忙從內(nèi)宮坐著攆轎登上城樓：“這---這位大人，您---您這是在做什么？”
典獄長連頭都不回，就叫他的人手按住女王，把她拖到城樓的最邊緣：“這城，現(xiàn)在由我接管了。誰也別想投降！我們都必須跟這城共存亡！”
然后典獄長手下的好事之徒，就把女王的侍女從城上扔了下去。
本來在處理尸體和照顧傷患的羅伊師傅，只有扶著提爾大主教，跟在耶路撒冷大主教身后，也趕了過來：“典獄長大人，您瘋了嗎？您怎么傷害自己人？”
典獄長紅著眼睛大吼：“自己人？伊博林男爵和這個胡子，想出賣我們的圣地！這個所謂的女王，也是外國人！這圣地是我女兒的命換來的！這里是我的國土！誰也別想把她交出去！”（他忘了自己就是女王的父親親自招募并一手提拔的了。）
正說著，土匪和他的人退進了內(nèi)城。
土匪看見大胡子在典獄長那些瘋子的刀下，就偷偷從側(cè)翼爬上來，想從一側(cè)偷襲，把大胡子給弄出來?？墒牵驮谒炫赖饺巳壕奂牡胤?，忽然有個小孩對著土匪的位置喊：“媽媽，你看，那里有個人啊！”
說著，典獄長的人發(fā)現(xiàn)了土匪，其中一個，探出頭，從外向里，射中了土匪的后背。他“啊”一聲，從內(nèi)城樓墻邊掉了下去。大胡子撞開按住他的人，想去救他，卻看見土匪被外城伸進來的瓜蔓纏住了。典獄長的人從后面順勢要把大胡子也推下去，還大喊：
“絞死他！絞死這些叛徒！”
“絞死他！”
“絞死叛徒！”
躲在內(nèi)城還有幾個好事之徒，忽然也有了力氣，從縮縮著的人群里跳出來，揮著拳頭，隨著典獄長的人一起大喊：“絞死他，絞死他！”
百姓聚集的后面，又有幾個人跑出來。他們抱著一團繩子、想搭上城墻，以便把被蔓子護住的土匪扯出來，吊在繩子上。這時城里早已大亂，沒有人維護治安了。羅伊師傅只得親自去攔住這些人?？墒沁@些人本來就不說理，干脆把羅伊師傅也綁了，掛到了內(nèi)墻上匆忙搭起了的絞索上。幾個人把老頭子拉離了地面，讓他痛苦的扭曲掙扎著。
好事者上下呼應(yīng)：“這個老頭是卡納克的修士，是跟他們這些叛徒一伙的。就是他們和圣殿騎士把我們拖進這場大禍的，絞死他！”
“絞死他！”
沒死的城市議員擠在一起，舉著他們的盾牌竊竊私語，討論要怎么處理這些叛徒。
耶路撒冷大主教左右為難，他一扭頭，看見提爾大主教居然鉆到羅伊師傅的腳下，用自己的肩膀去撐住他，不叫他被繩索吊死?？墒牵檬轮絽s得了計，他們開始踢提爾大主教的小腿，或者用木頭打他的屁股。提爾大主教一邊不松手，一邊沒出息的嚎啕著。
“啊-----”
“唉吆------”
土匪被藤蔓弄得兩眼腫脹，他睜開眼睛，看見大胡子半掛在自己上面，臉憋的通紅，想把自己夠上去，他忽然覺得自己和這個一起旅行的伙計都是傻瓜：“你別費力氣，要知道今天可能就是我五十歲的生日~命該如此！”
“嗯------嗯------”大胡子就是不撒手，他終于抓住了土匪的領(lǐng)子，把全身都探了出去。
“可是，你不用死---”土匪覺得，肯定是什么東西從大胡子的臉色掉了下來，他甚至嫌棄的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嗯------”大胡子忽然兩只手繞住藤蔓，好像上了兩條保險杠，然后緊緊抓住土匪的兩只胳膊。然后，他大喊一聲，脖子上的筋都蹦了出來，兩條腿緊緊攀住了后面推他的人。他身后的倒霉鬼雖然掙扎，卻被大胡子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差點夾斷腰，這個人怕被拽下去，唯有拼命向后倒。這樣一來，三個人就好像一根杠桿，大胡子借力使力、差點把土匪從蔓子里拖回城臺上。
就在這時，典獄長就一腳踢開貝利安，朝大胡子他們伸出手。他一把掃開手下，朝著把住土匪的藤蔓就是兩刀。土匪的領(lǐng)子和肩膀上的衣服發(fā)出了吃吃的聲音，他整個人朝著下面的回教士兵滑了下去，被藤蔓包裹著、吊在了半空中。
大胡子手里只抓住了那支射中土匪后背的翎毛箭。
他被典獄長從后面一下舉了起來，頭朝下，眼看就要栽下去。他唯有拼命撕扯著，努力把自己轉(zhuǎn)到一側(cè)，用腿抱住了典獄長的腰。又用拖上來的蔓子套住了典獄長的脖子。可是典獄長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他用一只手按住大胡子的兩只眼睛。經(jīng)過剛才的掙扎，他掂量出大胡子的本事，知道對方不是自己的對手，只消自己半晌的功夫，就能先壓碎大胡子的眼睛?？墒沁@藤蔓卻異常瘙癢，他很快就呼吸不暢了。
忽然，后面?zhèn)鱽硪宦暘{子大吼，一個又高又胖大的女人，露著臉上的紅瘡，舉著一把石錘，帶著一群人沖上來：
“作死！還不滾！”
來的人就是盜墓并處理尸體的塔娜?？匆娝?，女王浮起了微笑。
塔娜不由分說，一陣亂錘，無賴們在她和她的人手下皮開肉綻，立即丟開手，躲回了百姓中，不敢再出頭兒。
大胡子在慌亂中，揸著射中土匪的箭，一下捅進了典獄長大喘氣而張開的嘴里。
貝利安抄了地上的劍來，一刀砍下了典獄長半邊的脖子。他松開大胡子，直起腰，不知道是想反擊，還是想最后看看這座他拿全家換來的城市，然后崴倒在地上。貝利安手起刀落，典獄長的腦袋就咕嚕咕嚕的，從內(nèi)城墻的臺子上，掉到了下面的回教士兵頭上。
伊博林男爵丟下刀，扶著墻，慢慢爬起來，墻上都是殷紅的手?。骸岸?--都住手！”
原本膽小怕事的小百姓更安靜了。折磨羅伊師傅和提爾大主教的無賴也趁機逃走了。耶路撒冷大主教趕緊喚他的教士來，把羅伊師傅和提爾大主教都扶起來。每個人都屏氣凝神的看著身為本城防衛(wèi)都護的伊博林男爵。可是看著眼前的一群人，貝利安張著嘴，一肚子話倒不出來。
大胡子只得先丟開越來越腫的土匪，對著百姓大喊：“大家！大家！貝利安大人一定會把大家都救出去。貝利安大人知道----知道可以呼喚天使的所羅門指環(huán)在哪里，他可以救大家！”
大胡子本來也不想瞎蒙，但是他已經(jīng)黔驢技窮了。這瞎話，惹得城下的回教將領(lǐng)哈哈哈大笑起來：“這個時候，你還在做夢？這次不是真十字架，改所羅門王的指環(huán)了？我告訴你，就是真主身邊最大的天使下凡，也救不了你們！”
大胡子把頭伸向回教頭領(lǐng)，看看藤蔓把土匪包得結(jié)實，就朝著塔娜大喊：“扔石頭，打死這個家伙！”
接著城樓上的一切能摘下來的東西，都像下雨被沖下來的山石一樣滾了下去。門板，塔樓里的金銀門栓，蠟燭臺，刀劍夾子，女人的拖鞋，瓦罐子等等，都被不斷傳遞上來，從內(nèi)城臺上往下傾瀉。
回教士兵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被金銀砸死。沒死的，看見是金子銀子扔了下來，就忘了本來的信仰，也忘了周圍的同袍、只顧拼命搶奪，甚至還互相拔刀廝殺。很快，包圍內(nèi)城的回教士兵就沒有隊形。其中雜著的庫爾德人更是眼紅心癢，不斷從后面捅薩拉姆族和阿拉伯弓箭手的心窩子，以搶奪財寶。發(fā)現(xiàn)窩里反的騎兵和弓箭手當(dāng)然也不能手軟，馬刀和弓箭亂飛！沒等太陽升起來，內(nèi)城下面互相殘殺士兵流的血，就快超過昨夜到現(xiàn)在城門上灑下去的守軍血液了。
喊話的回教將領(lǐng)以為自己真是大白天遇見了魔鬼，只能大喊：“后退，后退！”
前面還在奪金銀的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聽見“后退”的命令，又看見膽小的先把腿往后跑，也習(xí)慣性的跟著撤退?；靵y的軍士互相踩踏，在馬的四條腿和同袍的腿下、刀下，受傷的人開始變成了一堆堆的紅泥。后面涌進來的回教士兵不知道前面發(fā)生了什么，只看見自己人像退潮的水一樣拍了出來，還都拿著刀，朝自己的方向砍，于是被生生的拍到了坍塌口的外面?；艁y中，坍塌口的磚石也松動了，不斷向下滾動。整個回教軍團的陣線，開始外溢。
薩拉哈丁的軍師塔吉丁，只得親自帶著人來到坍塌口前：“耶路撒冷里的人，你們不要再抵抗了，沒機會了，投降吧!”
然后，他看見一個臉上和脖子都腫了的大胡子，在內(nèi)城的城樓上對著自己大喊：“我們就是燒了這座城，燒了你們的圣巖，你們也別想傷害這城里的老幼婦孺~！”（大胡子是回教徒，不敢威脅燒了圓頂清真寺。）
“那你們想要什么？”塔吉丁聽出這是要停戰(zhàn)談判的意思，進一步試探。
大胡子對塔娜點點頭，塔娜把受傷的貝利安扶到大胡子身邊。大胡子指著貝利安，對下面的塔吉丁喊：“我們要把這里的每一寸土都撒上鹽！”
貝利安浮起一絲苦笑，他只得跟著大聲喊：“除非薩拉哈丁王愿意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