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路上驚魂
墨西哥女人瞟了一眼名片,直接倒回來,對王麗揮揮手,像在說:“甜心,找你的?”
年輕男人這紅了鼻尖,咧出一個擺拍用的假笑,看向王麗,用充滿港臺腔的普通話問:
“難道您才是王小姐?不好意思,我聽同事說您是……”
末了,他還斜了墨西哥女人一眼。王麗明白了,肯定是介紹人說自己高大黝黑。
“沒關(guān)系的,她也在等一位陳先生。大家很有緣。”王麗也堆出個商業(yè)化的微笑。
“有緣有緣!”Peter忙幫王麗接過她隨身帶的電腦包,卻差點失手:“您的手提……有點沉。”
“是呀,感覺像個臺式機,是吧?”
那是香港分臨時給她找來的一臺沒人用的舊電腦,重三公斤多。
Peter笑起來:“呵呵,我們約好了,跟阿布都先生一起吃個午飯,他會安排我們?nèi)⒗麃??!?p> 說到最后幾個字,他忽然眼往兩邊滾了滾,很刻意地壓低了聲音。
王麗心里“咯噔”一聲。她知道,如果直接問“我們?nèi)⒗麃喿鍪裁础?,對方十有八九不會說實話,只有順著口氣說:
“我們張總說,我過來做翻譯,遠程翻譯,也不是問題?!?p> 但是,Peter陳卻掏出手機,要呼叫在等他的出租車:
“阿布都先生不但是我們的大客戶,更是千億集團董事局秘書小宋總的朋友?!?p> “小宋總?”
沒等王麗問完,Peter陳就得意地揚起頭來:“小宋總是我堂兄的……好朋友。要是讓小宋總沒面子,可不太好。”
王麗只好苦兮兮地咧咧嘴,坐上了來接他們的奶油色紅頂出租車。
狹小的車里,噴著刺鼻的玫瑰型空氣清新劑,依舊掩蓋不住一股說不出的膻臊味。再混上Peter陳的古龍水,王麗只好偷偷把茶色車窗,搖下一條細縫。
接著,一股烤箱般的熱氣卷著沙土的嗆味,一下鉆了進來。嚇得王麗趕緊把車窗又推了上去。
等車進了市區(qū),窗戶外,土黃色的平頂?shù)桶ㄖ?,似乎在熱氣中搖搖晃晃。
灰不拉幾的柏油路不但細窄,還經(jīng)常被停成各種角度的破吉普,和嚼著草料的駱駝?wù)嫉?。完全看不出阿?lián)酋航空上宣傳的、碧海中的椰樹型島嶼在哪。
Peter不停抖著腿:“唉,遲到了,遲到了?!?p> 就這樣,車又跑了1個多小時,兩車道才變成了極其平整寬闊的八車道。鐵灰的路甚至干凈得反光。白色的高層公寓,在路的兩邊直插云霄。
再過了五十二分鐘,出租車又進到一處、四處有綠意,卻又都被圈在圍墻里的安靜地段。
“就是這里?!盤eter陳突然停下了抖著的腳,喊了一聲。
車還沒停穩(wěn),他就從小手包里,摸出一條黑圍巾,遞給王麗:
“這里是回教國家。阿布都先生很傳統(tǒng),所以,一會兒,千萬安靜?!?p> 這時,出租車外,油漆成清灰色的大鐵門,也吱呀著向兩邊打開了。
王麗忍不住瞪圓了眼睛,因為安著大門的土黃色石墻后,先映入眼簾的居然是一片藍綠色的小湖,足有20個足球場綁在一起那么大。
湖的兩側(cè),環(huán)繞著三層樓高的棕櫚樹,和一大片油綠油綠、她叫不上名的亞熱帶闊葉喬木。
王麗趕緊抬頭看看讓人無法睜開眼的日頭,確認這里是處于沙漠中的迪拜城。
一邊的Peter 陳,忍不住得意起來:
“王小姐肯定不知道,在迪拜,想知道一家人有多富,就得看看他家的院子里有幾棵樹和有多大的池塘。因為在這里,水是最稀缺的資源。”
等兩個客人在干癟管家的陪同下,搭上白色四人座高爾夫電瓶車,在黃石頭鋪的林蔭道上跑了小半個鐘,聽夠了“嘰啾啾啾”的鳥鳴,才看見一座長方形兩層高、同樣用土黃色石頭砌起來的別墅。
它倒映在淺藍色的游泳池里,簡直有一股現(xiàn)代沙漠版泰姬陵的味道。
管家把兩個人迎入別墅的橡木大門。
走廊,和室內(nèi)能看見的一切地方,卻裝潢成巴洛克宮廷風。
王麗無法把這一切和Peter陳說的“保守主人”聯(lián)系起來。好在等管家把他倆領(lǐng)進同樣裝潢風格的大客廳,她才釋懷了:
一個圓滾滾的白袍阿拉伯男人,端坐在酒色絲絨大沙發(fā)上的正中。他看起來三四十歲。因為留著黑黝黝的小胡子,胖臉皮越發(fā)白亮膩滑。等客人走到近跟前,緩緩抬了抬下巴。
雖然阿布都先生滿口英式英語,但人卻很合身上的那席“緊身”白袍。坐下后,幾乎沒正臉瞟過王麗。
只聽他一會英語,一會法語地,聊著他背后幾件“野獸派”藝術(shù)品的市場行情,Peter陳的耳邊都發(fā)出了油汗的光,嘴里只有喏喏的“Ye ……Ye”聲。
阿布都的下巴都撅了起來。
王麗只好間或扔出兩句話來接茬。
大半個鐘頭后,她知道,富豪至少肯定了自己的翻譯水平。因為喝完咖啡,白袍先生第一次把頭轉(zhuǎn)向了末座的王麗。但他似乎依舊覺得女人不堪大任,不宜再談業(yè)務(wù),便扯開話題:
“王女士,以前去英國讀過書嗎?”
“是的,在巴斯大學?!?p> 這家大學也是英國本地的一所名校。
王麗當初是陪著姑姑家的表妹,當公主陪讀才能出國的??墒潜砻每疾簧献詈玫拇髮W,為了學費考慮,她也只有跟表妹一起去了、表妹能考進的巴斯大學。
“我說呢?!卑⒉级枷壬靶Φ仡┝艘谎跴eter,嫌棄他的香港式英語?!澳姆ㄕZ也不錯?!?p> “我在大學里比較閑,老師叫我去聽法語和西班牙語?!?p> 王麗笑笑。
這一下讓阿布都對她熱情了起來:“阿勒頗*到拉馬迪*那邊,現(xiàn)在有很多來自各地的商人,說法語和西班牙語的也不少,還有說……”
“可是阿勒頗不是在ISIS的手里嗎?”
王麗在報上看過ISIS的各種罪行,心里突突的,下意識地跳過了阿布都話里第二個、她并不熟悉的地名。
“那些都是面上的文章,其實……”
阿布都本想糾正王麗:阿勒頗是敘利亞反對派的大本營,不是ISIS的地盤。但是,他瞧著王麗搓著咖啡杯的手,就在烏黑的小八字胡下,露出個狡黠的微笑:
“放心吧,我們明天先到約旦,然后從那里通過陸路進去……”
阿布都先生越是柔聲,王麗越覺得背后發(fā)涼。
到目前為止,這個主人都沒告訴他們,他們?yōu)槭裁葱枰⒗麃啞;蛘哒f,她王麗,作為一個挖管道公司的財務(wù),為什么得跟他們,去還在打仗的危險地區(qū)。
“咳?!币贿叺腜eter,不時弄出些聲音,想吸引注意力。
阿布都看了他一眼,收回了伸出去的脖子:“陳先生最好帶著一點小額的美元和吃的,路上用得到。你知道的?!?p> “我們……”
Peter剛想接口,主人就送客了。
于是,Peter不但把管家遞過來的、王麗的電腦包,直接放在大門口外粘腳的柏油路上,到酒店時,更直呲呲地說:
“我來過幾次,早準備好零錢了。”
意思是他不負責王麗需要的小額美元。
“那么,陳先生,到哪里換好呢?”
王麗初來乍到,剛想問問,就看見了Peter亮給自己一個薄薄的后背。
“王小姐又會法語、又會西班牙語的,滿街都是人,不會問嘛?!”
王麗只覺得嗓子邊堵著口氣。于是,她背起電腦包,轉(zhuǎn)身跑到街上,自己去找換錢的地方了。
天上的日頭雖然又小又白,卻比剛到阿布都先生家門口時更灼熱了。
灰黑色的路上,即便有兜客的車子,但看見不遠處停著宗教警察的車,王麗又是外國女人,就都搖上窗戶開走了。
她只得繼續(xù)在大太陽下走。
起先只是覺得喉嚨和鼻孔發(fā)干,然后,王麗明顯感到兩只腳不但越來越?jīng)觯说耐戏侍前愕鸟R路,都似乎套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花包。
接著,她就差整張臉、都撲在滿是沙礫的馬路邊。
一輛白色吉普急忙在她身邊停下來,一個也穿著白袍的男人搖下車窗,用英語問她:
“女士,你不要緊吧?”
這是個非常典型的中東男子,白頭巾上扎著黑圈,年輕的腮幫上,留著一點金褐色的短胡子茬,深褐色的眼睛,呈杏核狀。
雖然也穿著白袍,但跟阿布都明顯圓溜溜的肚子相比,他袍下的身材,鍛煉得好像個運動員一樣彪悍。
王麗以為自己還能開口,卻只發(fā)出了嘶嘶的聲音。她不知道,她臉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中暑的紅潮。
男人趕緊把她攙上車去,又從車載冰箱里,給她一大罐淺藍色的礦泉水。
平時,王麗是既不會上車、也不會喝陌生人的水,但是她已經(jīng)曬糊涂了。
再加上車里有股熟悉的藥香味,讓她很安心。于是,王麗就像個孩子一樣,抱著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又休息了好一會,她才能回答男人的問題:
“先生,謝謝您,我想去找換美元的地方……”
“您為什么不在酒店換呢?”男人看見王麗掏口袋露出一張酒店房卡,問。
“我……”
王麗看著救命恩人,這才肯定剛才看見的帥哥并不是幻覺。他盯著人看時,就讓人心里暖暖的。王麗有點心跳加速,只有不好意思地把眼睛,藏在礦泉水冰涼的瓶身后。
男人挽起嘴角。
他問清王麗想換什么樣的美金后,就開車,把她帶到了市區(qū)的巴沙里。又嘰嘰咕咕地幫她向擠在黃色駱駝和灰白色卡車間的小販,把兩張百元美鈔,換成一卷綠色毛邊的小球兒。
最后,他還給王麗買了個青綠色的椰子喝,并把她拉回了她住的酒店。
等人走了,緊張的王麗才想起來,自己居然忘了問救命恩人名字。
她懊惱地推開酒店沉重的房門。才打開水龍頭,手機接通了酒店WiFi,就收到了張總發(fā)來的微信:“你到了?”
這是提醒王麗該匯報工作了。
王麗趕緊把Peter耍小脾氣那一節(jié)跳過,事無巨細地,跟張總匯報了一下。
等她長篇大論說完,領(lǐng)導(dǎo)也不再回話。
王麗也順勢倒在米色布沙發(fā)上呼呼大睡。
不一會,那些朝著她吼叫的家伙們,就在眼前出現(xiàn)了。這一回,他們不止朝她丟石頭、爛菜幫子,坡跟拖鞋。嘴里的罵聲,還由“瘋子”,變成了大蒼蠅振翅般的“嗡嗡嗡”聲。
她“啊”一聲,從沙發(fā)上翻到了米色地毯上,發(fā)現(xiàn)吵叫的,原來是手機。
接著,門鈴也在刺耳地尖叫起來:
“吱……吱……吱……”
王麗勉強趴到貓眼上,發(fā)現(xiàn)門外居然站著Peter。他一邊把重心壓在門鈴上,一邊抖著腿。
等王麗一打開門,Peter就露出八顆白牙:“阿布都先生叫我們這就走?!?p> 一瞬間,他似乎又變回了剛遇到時的樣子,親熱地提起她裝著護照的電腦包,就往外領(lǐng)。
“現(xiàn)在?”王麗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凌晨2點。
酒店的外面,呼口氣都是白的。阿布都先生,依舊一襲白袍,好像一個胖大的幽靈,在大門口停車場的冰色燈下,閃耀著。他的背后,是一輛同色敞篷跑車。
“王女士,快點?!?p> “阿布都先生,現(xiàn)在?我們不是坐飛機去約旦嗎?”
王麗驚訝凌晨出發(fā),阿布都就爬進了駕駛座: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p> 接著,Peter把王麗的電腦包往車后座一丟,跳上了副駕駛。因為包里塞著所有的證件,王麗只有團緊了襯衣,哆哆嗦嗦地爬進后座。
可惜,冷風比刀子都鋒利,沒五分鐘就把王麗的鼻涕都凍了下來。她只有緊緊摟住電腦包。
這時,Peter陳則炫耀地從隨身小包里,掏出一件壓縮在小口袋里的銀灰色羽絨服,套在了身上。
敞篷車過了幾道關(guān)卡,停進了機場的上貨區(qū)。
“到了。”
阿布都先麻利地、把王麗和Peter弄進了一個大集裝箱里,又扔給他們倆一人一條,扎人的毯子。羊膻臭撲面而來。
“路上有點冷,堅持一下”。
王麗剛想站起來問這是怎么一回事,集裝箱的門外,跑道上一條條金色的小燈就消失了。她和Peter都關(guān)在了一片黑暗中。
“陳先生,Peter,我們不是坐飛機嗎?”
“我們是坐貨機過去。”Peter在黑暗中冷冷道。
“為什么坐貨機?”王麗急得大吼。
黑暗中卻再沒人回答。
——————————————————————————————————————————
(阿勒頗:敘利亞北部最大城市,阿勒頗省的首府。拉馬迪:伊拉克西部最大省、安巴爾省的首府。該省與敘利亞,約旦和沙特接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