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虞......楚虞......”有人在喊自己。
楚虞張開了雙眼。
高高的灰色圍墻外,飛進(jìn)了幾只麻雀。
操場上犯人訓(xùn)練,楚虞躺公共座椅上,不知睡了多久。
“啊,”她揉揉大大的眼睛,“李瀧,你怎么不去訓(xùn)練?”
正對著她的少年,逆著光,陰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跟今兒訓(xùn)我們的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不錯,他放我歇五分鐘。”
少年轉(zhuǎn)身和楚虞坐在一起。
他雖然剃了圓寸,但眉眼之間依舊好看得耀眼。
“冷不冷?以后別在這里睡了?!币慌詷淙~縫隙里投射出的光影把李瀧筆直帥氣的鼻梁映照得斑駁,他的眼睛亮亮的,透著桀驁不馴和少年對于世界的熱愛。他把楚虞長長的頭發(fā)撥到了背后。
楚虞看著他出神,“李瀧,我好想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你離開我了?!?p> “是嗎?”李瀧只是問了一句,其余的什么也沒說。陽光很暖,微微的汗珠從他的鬢角流到了他的直角下頜。
李瀧長得很像混血,有點痞痞的壞還有點莫名的貴氣,但他也不知道他的親生父母是誰。
按照他的話說,他就是一個沒有根的浮萍,飄到哪里算哪里。
楚虞認(rèn)識他的時候,她八歲。她站在柵欄內(nèi),看著獄警把他押送進(jìn)了少管所。
當(dāng)時的李瀧只有十二歲。他回頭,正好看見了這個小女孩,張著大大的眼睛,怯怯地在圍欄后面看著他,他當(dāng)時嚼著口香糖,沖她歪嘴一笑。
楚虞在監(jiān)獄里長大。自她記事起,看管她的獄警就告訴她,她的母親在懷著她的時候就把她家暴的父親殺了,后來母親入了獄,在生楚虞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
“所以我叫楚虞。因為我爸爸姓楚,我媽媽姓虞?!边@是楚虞在八歲第一次跟李瀧說話時告訴他的?!昂髞碛腥烁嬖V我,我媽媽有精神病,是我爸爸撿來的。因為我是個女孩,所以現(xiàn)在還沒人來接我。”
十二歲的李瀧摸摸她的頭,“反正這兒的獄警阿姨也不管你,你就在這兒玩兒唄。我陪著你?!?p> 我陪著你。
“喂————”李瀧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想什么呢,都沒了魂兒了。”
“沒什么?!背菪πΑ?p> “李瀧——————過來——————”一旁的獄警喊。
李瀧起身,捏捏楚虞的臉,“晚上我們該進(jìn)行思想教育了,我想法兒顛兒了。你在操場口兒等我。”
“啊......”楚虞還未說好,那個穿著條紋藍(lán)衫的少年迎著陽光,跑向了操場。
楚虞一個人穿過監(jiān)獄,到了獄警室。大家都認(rèn)識她,便也沒那么多人問話。
“你這個小丫頭,今天怎么又沒去上給你安排的課?。俊豹z警張阿姨問。她給楚虞養(yǎng)大,但也只是養(yǎng)大,沒有餓死也沒有讓她受傷。張阿姨自己也有家庭,沒有多余的愛和感情為她付出。而且醫(yī)生說楚虞又潛在的精神問題,讓她更是不想和她扯上太多的關(guān)系。因為她在女子監(jiān)獄時,楚虞的母親生她死在了監(jiān)獄,領(lǐng)導(dǎo)便把她調(diào)到了銅門島監(jiān)獄。她也就帶著楚虞來了這里。
“書本的話我已經(jīng)都會背了,我現(xiàn)在在學(xué)習(xí)寫代碼。”楚虞說。
張阿姨沒仔細(xì)聽她說話,把一些幾個蘋果給楚虞放在桌子上,“晚飯的時候把水果吃了,別忘了洗澡,我明天會把我侄女的衣服帶來給你穿。她買小了,一次都沒穿過,正好你撿便宜了。早些睡覺,別和那個少管所的殺人犯貼這么近?!彼敝s上最后一班上船。
“可是......”楚虞還沒說出口,張阿姨便走了。
“......”算了吧。楚虞嘆了口氣。
十四歲的楚虞,除了李瀧,她沒有任何人。她和李瀧認(rèn)識了六年,他是楚虞在這個世界上說話最多的人。
晚上她獨自去了獄警的食堂吃完飯,心里想著李瀧找自己會有什么事。
操場邊的風(fēng)灌入她的領(lǐng)口,楚虞攏了一下襯衫領(lǐng)口。
“嘿——————”李瀧忽然從她背后躥出來。
他的眼睛就是楚虞見過最亮的星星。
“你快回去吧,被發(fā)現(xiàn)了要關(guān)禁閉的。”楚虞把懷里的蘋果遞給他了一個。
李瀧拿著蘋果,拉著楚虞的手穿過操場,“我都跟管事兒的打好招呼了。放心吧?!彼荽┻^操場,進(jìn)了食堂。
食堂早就已經(jīng)沒人了。李瀧拉著楚虞從旁邊的樓梯上去,李瀧利落地翻過了鐵柵欄進(jìn)了天臺。楚虞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小心地翻過鐵柵欄。
“這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吧......”
“甭管了?!崩顬{拉著她坐在天臺上,“你看——————”他指了指高墻外。“你覺得墻外的世界是個啥樣?”
楚虞看了看,高墻依舊以高墻,看不到外面。
“你怎么了?”楚虞覺得他今天有心事?!澳憬裉觳婚_心嗎?”
李瀧看著夜空,“我跟你說過吧。我為啥進(jìn)來。我把那個企圖把我賣進(jìn)窯子的繼母殺了,還有我那個繼父,我也給捅了。我覺得跌份兒,就沒對警察說清楚,然后他們說我是反社會人格?!?p> 楚虞咬了一口蘋果。“你還跟我說過,你在這里覺得比在外面好?!?p> “是啊,我這么覺得。但是,我還是向往外面的世界,和外面的陽光。畢竟在外面兒,我沒做過正常人?!?p> 李瀧的眼神忽然迷惘了一下,他從褲兜里摸出了一根煙和火柴點上,散花的味道有些嗆。楚虞歪頭看著他的煙,就像黑夜里的燈火,照亮了她心中的所有黑暗。
“如果可以,我先出去,然后接你出去?!崩顬{笑了一下?!暗鹊轿覀冏杂闪?,就他媽愛誰誰。你知道嗎,等我蹲到十八,就會重新審案了,我已經(jīng)把我那后媽對我干得臟事兒和拿社區(qū)給我上學(xué)的錢溜冰的事兒全說了。我當(dāng)時離家出走就怕被她逮住,然后還是會被她逮住,然后挨打......”他緩緩?fù)鲁隽藷熑Α?p> 楚虞聽著他淡淡地說出這些話,覺得有些心驚肉跳。
“李瀧,我以后保護(hù)你吧?!背菪÷曊f。她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說。
李瀧看了她一眼,笑了出來,“不用,我不需要保護(hù)。楚虞你知道嗎,你真的很簡單。有時我覺得外面的高墻就是一道屏蔽線,就算外面的陽光折射進(jìn)來,那也跟外面不一樣的。如果能成的話,我愿意用所有憂傷,換外面兒的一米陽光?!?p> “所有的憂傷?!背萼貜?fù)?!拔也恍枰柟狻N矣心憔蛪蛄??!?p> “嗯?”李瀧轉(zhuǎn)頭看著她,出吐了一口煙。不得不說,他心里腐爛的地方,好像被注入了治愈的藥。
楚虞點點他的臉頰。“就是你啊,這就夠了?!彼膊恢罏槭裁催@么喜歡李瀧。
就在那一剎那,李瀧掐滅了煙,吻住了楚虞的嘴唇。
蘋果的味道和香煙的味道交織在她的口中。
不知為什么,她并不是很緊張。
可能是在她心里,她和李瀧早晚要走到這一步。她在圖書館中看到過生理方面的書,這種接吻只會在相愛的男女之間發(fā)生。而她喜歡李瀧,從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喜歡他。
“楚虞,我覺得......”李瀧有些不好意思。
“喂——————你們兩個在里面干什么呢?!”巡查的警員在鐵柵欄外面大吼。
結(jié)果李瀧被關(guān)了一個月禁閉。
楚虞坐在高墻下的長椅上,聽著浪花拍打礁石的聲音傳來。這里是銅門島上的監(jiān)獄,跟陸地隔絕。所以這里的獄警知道他們越獄太難了,對于與管理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他們想做什么只要不過分,就隨他們?nèi)チ恕?p> 楚虞在陽光下看著書,身后忽然陰影擋住了她的亮光。
“嗯?”她轉(zhuǎn)過頭。
是監(jiān)獄里的幾個流里流氣的小混混。李瀧說過讓楚虞繞著他們走,說他們就是黑社會大哥的馬仔,狐假虎威那種。
“小妞,聽說你跟那個小痞子在食堂樓頂做了?”其中一個紋身的人問。
楚虞收起來書就想走。
“哎~~別走啊~~”其他幾個立刻把楚虞圍了起來,楚虞頓時緊張了起來?!皠e,別這樣......”
“你裝什么裝啊,那個小痞子就是一個瘋子,你都跟他不明不白了,怎么還嫌棄我們了?”
礙于有獄警,他們也不敢硬讓楚虞怎么樣,只是摸摸她的臉,調(diào)戲她一下。
「啪——————————」
在楚虞面前紋身的混混突然倒下。
“啊!”楚虞驚叫,才發(fā)現(xiàn)他被人一個花盆砸中了頭,血飛濺了出來。
“李瀧不要——————”
突然躥出來的李瀧和這幾個人扭打了起來。
楚虞尖叫著去叫獄警。
結(jié)果李瀧剛被放出了禁閉室,又被關(guān)了進(jìn)去。
高墻,危險,打架斗毆。李瀧說過在這里長大的他們,擁有著一場轟轟烈烈的血色青春物語,但陽光依舊能從墻外照進(jìn)來。
李瀧對所有人都是又橫又壞,唯獨對楚虞,他連大聲說話都沒有過。全監(jiān)獄也都知道,他和楚虞的事。
等李瀧出禁閉室之后,他傷口發(fā)炎了,因為發(fā)燒被進(jìn)了醫(yī)護(hù)室。
楚虞拿著酸奶去看他。
午后的陽光正好,醫(yī)生給李瀧包扎完之后,便離開了。
“你還好吧?”楚虞把酸奶放在床頭。
李瀧眼角的傷已經(jīng)結(jié)痂?!皼]事兒啊。還好。楚虞,要不我以后教你打架吧,反正你打架不用進(jìn)來。”
“行啊。”楚虞沖他一笑。“李瀧,前幾天張阿姨說給我找了個領(lǐng)養(yǎng)家庭,問我愿不愿意去。”
李瀧的手猛地一攥床單?!澳阍趺凑f的啊?”
“我拒絕了啊。我還不想和你分開?!背莅阉~前的碎發(fā)撥開。
“成。”攥緊被單的手松開,李瀧沖她笑笑。
“楚虞,我在醫(yī)生抽屜里翻到了這玩意兒。你知道嗎,今兒我聽到獄警說這兒的監(jiān)控壞了?!崩顬{把手中在楚虞眼前晃了一下,楚虞愣了一下神,沒緩過來。
“這是什么意思?”楚虞不禁問。
“就是......”他靠近楚虞,“你知道的吧,咱們早晚是會走到那一步的?!彼嶙煲恍Γ皇沁@次楚虞看著他的笑有些心顫。
看著他的眼睛,楚虞怯怯地問:“真的,真的嗎......”她覺得這種事還是很齷齪?!斑@樣有什么意義呢?”
“有意義,因為我喜歡你這就有意義......”李瀧靠近她說,楚虞心里更多的是害怕,“可是————————”
其實也沒什么過多的感覺,只是突如其來的疼痛讓她忘了想要說什么,她看著李瀧眼睛里印著的自己,在痛苦地流淚。
李瀧喘著粗氣,他掌心里在剛才楚虞進(jìn)來的時候就攥著一根別針。
在楚虞痛得咬上他的肩頭時,他跟隨著兩人的動作,用別針插穿了她的左耳垂。
他把那個簡單的楚虞留在了十四歲,這就是紀(jì)念。
“啊......”楚虞躺在床的另一邊,喊著淚看著李瀧。其實其他的感官都模模糊糊,可能是對李瀧的喜歡讓她忽略了痛苦。
李瀧摸摸她的耳洞,滿意地一笑。
“楚虞,我喜歡你?!?p> “???”楚虞淚眼模糊地看著他。
“你可能永遠(yuǎn)都不知道,我他媽有多喜歡你。”
喜歡得從變態(tài)到病態(tài)。
“我也喜歡你?!背葑罱K,還是笑了。
窗外的陽光,照得她的眼淚比任何時候都剔透。
放縱青春,至死不渝,桀驁不馴,縱情沉迷,墮落與希望并行,頹廢與浪漫一同生長,陽光與黑暗,性與愛讓叛逆的愛情變得自由。
穿過的是靈魂,從來都不是身體。
“現(xiàn)在能讓大爺我有撲倒欲望的只有楚虞了?!崩顬{總是這么說。
楚虞扭頭裝作不理他,但嘴角的笑意總是出賣她。
“楚虞,明兒個我就能被假釋了。這幫律師還行啊,這么多年還幫我爭取到了?!崩顬{拉著楚虞的手很是開心。他已經(jīng)在這里九年了。
“真的嗎?那我們?nèi)ツ膬??”楚虞問。兩人坐在長椅上拉著手,一同看著高墻。“李瀧,這里過不久就要被改造成精神病院了。我們走后,就別再回來了吧?”
李瀧點點頭,順手摸摸她的耳垂,“等咱們出去以后,我給你買一對兒新耳釘,不讓你帶我做得了。”他把楚虞耳朵上他做的那個耳釘取下,給自己戴上。“今兒晚上收拾東西,明兒個等我來接你?!?p> “好?!背荼Я吮?。“我永遠(yuǎn)不要,和你分開?!?p> “你不會和我分開的。”李瀧摟著她說。
“喂——————你們倆分開——————”一旁的巡邏獄警吼著他倆。
馬上,我就陪你,看看外面的陽光。
可是......
為什么......
“楚虞快離開——————”
“不!?。。。∥也皇沁@樣的——————我不是——————”李瀧哭喊著,“我沒有殺人?。?!”
“楚虞我們逃出這個地方,逃出去......”
楚虞哭著說:“李瀧你瘋了——————不要——————”
「砰——————」一聲鳴槍警告兩人不要越界。
李瀧像瘋了一樣地外跑,爬上了墻。
「砰——————砰——————」
一槍貫穿了他的腦子,一槍擊穿了他的心臟。
楚虞看著他,在自己面前跌落。
“嗚......啊————————”
從夢中驚醒。
楚虞摸摸自己的頭,撥弄了一下被汗水浸濕了的中長發(fā),她緩緩回味著這個夢。后面李瀧為什么瘋了,她實在想不起來了。
但他的確死在了自己面前。
像所有拋棄她的人一樣拋棄了她。
她又回到了一個人。她蜷縮著,把眼淚擦干。
“小姑娘,到島上了,哎......”船夫看著楚虞起身,硬撐著下船。
“謝謝。有人問起來,就說沒見過我。”
她在船艙里留下了二百塊錢,之后沒跟船夫再交流一句。
她的頭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覺有些發(fā)燒。
她和李瀧的這段回憶,太磨心了。或許就是李瀧死在了自己面前,她就徹底瘋了,分裂出了一個人格,和他一模一樣的人格。但李瀧為什么被殺,其中的這段記憶她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捂住傷口一路走走歇歇,楚虞看到了不遠(yuǎn)處「銅門島精神院」的門口。
忽然百感交集,楚虞痛哭起來。
說好了再也不回來,我卻先回來了。
李瀧死于楚虞的十八歲。楚虞在十八歲失去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