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美在閨女家住了三天,這三天的時間里,她沒有見到她心心念念的親家婆,也沒有聽到她打給閨女或者馮焱君一個電話,至少馮焱君在的時候她沒有聽到。馬美看出了端倪,她看破就想捅破,所以她不停地試探馮焱君,婆婆到底是真忙還是還有別的什么。
馬美打電話給正在上班的馮焱君,說程晨想吃婆婆燉的牛排,說完,她便抽絲剝繭般聽馮焱君的弦外之音。馮焱君知道他母親不會來,媳婦兒住在醫(yī)院都一次沒來,現(xiàn)在怎么可能來,所以,他回答丈母娘的問題自然是吞吞吐吐。這一吞吐加重了岳母的疑慮。但馬美反應(yīng)極快,覺察到女婿的不自然,先佯裝不知,但電話一掛,她反手再打過去,跟馮焱君說她聽錯了,程晨不是說吃牛排,是牛肉餡餃子,不用通知他媽了。
她很敏感,所以即便這樣,她也自己裝在心里,不問閨女,更不給親家婆打電話,問問她怎么不來盡老人之誼,好歹也是坐了個小月子。她有說有笑,重重心事也掛在臉上。很快,她生病了,每天抱著暖寶,說她食不甘味,形同嚼泥。
程晨亦如同嚼泥。她不懷疑婆婆給她注射了墮胎藥,但她那樣的大喊大叫,對她的男人那樣的大喊大叫,那樣的含沙射影、旁敲側(cè)擊地惡心她,對于躺在床上,眼巴巴等著救助自己孩子的母親來說,那就是一劑墮胎藥,或者干脆,就是一碗砒霜。
自尊自愛的大家閨秀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兩年為兩個愛自己的男人懷了孕?兩個孩子又都被殺死?而向孩子揮起屠刀的,竟然是血脈之宗的姥姥和奶奶?這種邏輯,竟是在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里也找不到答案啊,這該是怎么樣的悲哀?。?p> 哭吧,哭累了睡得踏實,夢里會有寶寶來安慰,他們理解媽媽的痛苦和無助,也理解媽媽與生俱來的善解人意。
馬美的忍耐瀕臨決堤。她扔垃圾袋將自己鎖在門外,大罵閨女家的門是什么爛東西,晃了幾晃不等程晨幾近飛到門口便抬腳踹了個圓坑;她洗碗時水滴灑在了腳面上,大聲抱怨什么破碗,抱怨幾句碗不回應(yīng),便干脆丟盡了垃圾桶;她切菜削掉了指甲蓋,作踐自己說是閻王爺下了請柬,自己還賴在這個世界做甚,程晨打趣媽也打趣自己說那個世界也屬于這個世界;她照鏡子問她側(cè)臉是不又是一塊老年斑,程晨沒法胡說,其實本就一目了然,所以她說自己已經(jīng)露出了死人的光景.......
流產(chǎn)第六天,公公婆婆終于來了。從貓眼里看到他們,手里還拎著營養(yǎng)品時,程晨心頭一亮,彷佛被撤去了幕布的舞臺,她何嘗不希望他們到來,萬事皆有因,盡管婆婆那么說,她當(dāng)時生氣非常,但想到馮焱君那么為她家,又出錢又出力,一天幾次打電話叫她別總下地走,自從父親質(zhì)疑她穿著拖鞋時,更是天天回家像個老媽子一樣監(jiān)督她,所以出于回報,程晨也要咽下委屈,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婆婆依然疼她,老公依然愛她,孩子沒了,像母親所說,權(quán)當(dāng)是他們沒有做母子的緣分,但他們,還是那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一家人。
親家公婆進(jìn)來時,馬美正在廚房洗碗,程晨問了婆婆公公好,扭回頭大聲叫她媽,馬美背著閨女啊了一聲,程晨沒答話,這算是個驚喜吧。
程晨往前走著,先要幫他們拿拖鞋。果然,馬美沒聽到親家們的動靜,她轉(zhuǎn)過身來,想查看閨女叫她做什么。這一轉(zhuǎn)身,程晨簡直后悔當(dāng)初急忙忙去醫(yī)院,不如流血流死算了。
馬美圓瞪雙眼,臉上開花,大呼一聲親家,仿佛親家們就要去了似的,然后將手里的一只骨質(zhì)瓷碟子“啪”丟在餐桌上,盤子“嘚楞楞”轉(zhuǎn)著圓圈兒,好像丟的是一個飛鏢。
聽到那么大的響動,親家公親家婆都一驚,可馬美竟然沒察覺,而是邊在圍裙上反復(fù)拭手,邊箭步?jīng)_向程晨家的鞋柜,順勢跪倒,給他們拿拖鞋。程晨給飛奔而來的母親撞了一趔趄,但她還是很快把直上身,覺得趕緊說點什么轉(zhuǎn)移下公婆的注意力。
可馬美不給機會,她大聲喊著正要彎下腰拿拖鞋的親家婆,說我來,我來。馮母怔了下,以為兒媳婦兒的鞋柜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還是藏了奸也說不定,趕緊移開視線,直起腰來。
就那樣,馬美像一只滾糞球累了的屎殼郎,頭扎進(jìn)鞋柜,圓碩的臀部露在外面。很快,她找出一雙藍(lán)色的男士拖鞋。
那雙鞋從未有人穿過,壓得有些扁,馬美認(rèn)真端詳了下,扯了扯,沒扯起背幫來,于是她當(dāng)即決定,就那樣接著跪在地上,親家公腳下,幫他扯著,叫身高八尺的親家公穿進(jìn)去。
馮父滿臉通紅,貓著腰要接過去,但馬美就是不允,她晃晃舉著的拖鞋說:來,沒事,親家,穿。
馮父馮母在程晨家呆了一個下午,那是自他們成家以來,婆婆公公呆得最久的一次。馬美亦步亦趨,唯恐踏錯了步子,親家婆走兩步,她說她保持得妙曼玲瓏,親家婆坐下涌起一圈贅肉,馬美忙說旺夫,親家婆捋頭發(fā)露出了眉毛,她說她眉毛彎彎像月亮,彷佛親家公今天帶來的是林青霞。
她煮了程晨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豬骨頭燴酸菜,炸了五花肉,燉了干羊排,蒸了石斑魚,六涼六熱一盆湯簡直像是招待山水市市長。
程晨好不是滋味,說來,這本該是婆婆的家,母親才是客,現(xiàn)在母親反倒成了主人,他們成了客。不過母親一再鞠躬盡瘁,她說:你們都上班,我一個閑人,給你們做個飯,挺好的。她還一再安頓二位親家,如果家里保姆做得不行,就來她家吃。好像是說她要親自當(dāng)馮家一大家子的保姆。程晨轉(zhuǎn)身看一眼正坐在學(xué)步車?yán)?,叼著奶嘴滿地亂竄的弟弟,他磕磕碰碰在大人腳下亂跑,也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小家伙“砰”地磕在電視機上,血從額頭上嘩嘩流下來。
馮母看似非常得受用,等飯期間,她從兒子家廚房視察起,經(jīng)過陽臺浴室,到茶幾收尾,最后在沙發(fā)上邊上站定,臉上寫滿了什么玩意兒。可她并沒有說,看了馮父一眼之后大聲喊兒媳婦兒噴壺在哪,馬美一聽親家婆要干活,這還了得?于是緊忙一把搶過。但馮母就要執(zhí)意澆了那盆花,伴隨著沙沙水聲,程晨聽見婆婆忿忿然嘀咕:花都要干死了!聽話聽音,婆婆的意思有二,一是現(xiàn)在家里人財不旺全賴那盆花,而花要干死,責(zé)任在人,她程晨是家里的女主人,即便閨女不能干活,媽是干什么吃的,二是兒媳婦兒非饞即懶,根本不是持家的料。
扭轉(zhuǎn)了她家的霉運,馮母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翹起二郎腿想吃個水果,或許也不吃,反正她抄起果盤里一個蘋果,好個端詳后怔住,然后像看見了蛆一般丟回盤子里。她說水果爛了那種坑萬萬不能吃,那就相當(dāng)于癌變。馬美談癌色變,她已經(jīng)懷疑“挨住”懷疑了很久,因此,一聽親家婆如是說,她伸手將那個蘋果抓起,乓地丟進(jìn)垃圾桶。
馮母垂下眼皮看了會兒,引經(jīng)據(jù)典說古代有一位夫人,叫金妮,仗著男人能掙錢,放開了拳腳肆意揮霍,結(jié)果幾年之后,自己色衰愛弛,家底敗光,最后只好卷鋪蓋走人。
史書讀過不少,程晨卻怎么也想不起婆婆說的這女人,很久之后她翻閱資料,查查金妮是何許人也,馮焱君說別查了,那是她爸的情人。
說這話時,馮焱君還是單身一人,他們在一座城市,喝著一泉之水,卻是兩路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