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晚上,程晨穿著厚厚的睡衣,看著窗外亂箭般的煙花躥上天空,劈出道道弧線跌回地面,炮聲盈耳,花燈盈眸,電視播著春晚,卻聽不到歡鬧聲,阿斯?jié)h家在草原,幾十里住一戶人家,天空深邃幽暗,沒有城市里光的污染,星星便格外耀眼,只是,在這樣流光焰火的夜晚,他頭頂?shù)臒熁ㄊ欠袢缢姷哪前沆拍抗馊A,她,不知道。
這些煙花要不升騰在深不見底的夜空,使點點繁星黯然失色,要不劃回在刺骨冰涼的大地,使燈花火樹瞬間無光,可那一瞬間過去,夜空還是深不見底,大地還是刺骨冰涼。程晨為癡狂的煙花傷感了好久:為了取悅夜空,它打開胸膛,想要討好大地,它撕裂身體,然而,天空有星月,大地有生靈,誰還記得它曾來過?
她應(yīng)付著來來往往的親人,這是自她記事起家里就有的規(guī)矩,無論你是否喜歡來人,父親說,來者都是客,他嚴(yán)令閨女以禮相待。
親戚們聚在一起,“長輩端起酒,姑舅兩姨全都有,”“有長輩先敬長輩,沒長輩就敬姊妹,”“生活不止眼前的麻將茅臺大蟹黃,還有養(yǎng)老教育學(xué)區(qū)房”“革命尚未成功,兄弟還得忌酒”“無茅臺不成方圓......”
各式各樣的中國紅禮品盒堆了一地,進(jìn)口堅果,秘制牛肉,特級紅棗,濃縮酸奶,不一而足。李姨回家過年了,程晨跟她媽還沒來得及把這些東西收在地下室。她跨過一瓶五糧液,一瓶五糧醇,一瓶五糧至尊,一瓶五糧塞外紅,塞給姑姑姨姨們,弟弟妹妹們,侄兒外甥們壓歲錢,自從他們開始殷勤抬舉她家時,年年她都是這么做的。對,他們送來的東西,她都按照父親的吩咐,貨款兩清,互不相欠。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高價購買。
程晨在思念的大沙漠里擱淺,艱難度過辛卯之年。正月初七,是這座小城里獨有的小年,人們好像要緊緊抓住年的尾巴,沸反盈天最后再熱鬧一回。鞭炮再一次響起,燉肉再一次上桌,煙花再一次點燃了整個城市夜空,恍如白晝。
美好就如昨天的煙花,一瞬間便消失了。就在這天夜里,馬美發(fā)動了新一輪大規(guī)模捉奸運動,她適當(dāng)應(yīng)用高科技,對程功的現(xiàn)場進(jìn)行了志在必得的圍剿,而逼迫馬美使出這種下三濫手段的,是程功的那部蘋果手機(jī)。
前一天,馬美發(fā)現(xiàn)男人穿了一件黑色馬甲,在家時他也將領(lǐng)子豎起來,整個人變成了二十歲的少年,走起路來神氣煥發(fā),仿佛要去花燭洞房。這件衣服不是她買的,是不是其實也不重要,男人也說了,愛美的副礦長們也會給他買這買那,重要的是,這件衣服的左衣襟上,神不知鬼不覺長著一個兜。馬美無意中發(fā)現(xiàn)男人從領(lǐng)口里丟了個什么東西,她仔細(xì)留意才發(fā)現(xiàn),那個東西沒有掉出來,這不能不勾起馬太太大大的好奇心,于是,在程功熟睡之際,她光著腳丫下地,點著貓步伸出兩手摸到衣架前,然而,她在山魈一樣的衣架前縮了手,仿佛那是一觸即發(fā)的炸彈,只要觸碰自己就會粉身碎骨,她絕望地想轉(zhuǎn)身,可身體還沒動,她又萬念俱灰,好像自己置身懸崖峭壁,卻錯過了最后一株小草。正當(dāng)她百轉(zhuǎn)愁腸,不知何去何從時,一個悶雷從背后響起,馬美一愣,旋即以三分球的準(zhǔn)頭抓住了男人的衣服,以畢生的經(jīng)驗判斷出,這個王八蛋還在鬼混。他絕對用這只手機(jī)偷偷摸摸聯(lián)系女人。
如果馬美只是腳步像貓,那他身后齁齁酣睡的男人便是一只遁形的貓精,盡管她轉(zhuǎn)身看不到他漆黑的夜里如寶石般的綠眼睛,但他對眼前的一切卻一清二楚。
這跟程功的職業(yè)有關(guān)。煤礦屬于高危行業(yè),隨便一個冒頂,隨便一個透水,要三五條人命是分分鐘的事,而近年來國家對安全生產(chǎn)的重視,對違規(guī)生產(chǎn)對安全事故的懲治力度的加大,一個事故就可能讓他后半輩子身陷縲紲,再無出頭之日,這也不是他程大礦長最害怕的,他最害怕的是:那些指縫里塞滿煤面的手,那些張得大大的嘴,那些瞪得圓圓的眼,那些因為惶恐而扭曲的面孔,還有家屬們傷心欲絕的樣子。而對于二十四小時都下井的工作狀態(tài)來說,他自然二十四小時都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
馬美躡手躡腳返回,摸著床沿側(cè)著躺下,艱難捱到天亮。一大早,她便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關(guān)系,其實就是馬昭跟趙輝,展開周密的行動。
秘密之所以那么神秘且傳播得那么快,是因為你說“我給你說但你千萬別告訴別人”,但“你”卻急不可耐地想看到“別人”聽了之后的反應(yīng),是否能跟“我”產(chǎn)生共鳴。人有時候就毀于好奇心。
在程功潛移默化地影響下,馬美也漸漸知道別人的靠不住,但眼前的兄弟跟外甥,兩個輩分不同的同齡人,自己搭上了幾千萬的封口費,即便是狗仔,也足夠叫他閉嘴了。
趙輝接到任務(wù)后,一口茶的功夫擬定了具體行動方案,馬美連連點頭,但她忌憚于少言寡語的小穆,所以在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她做了微調(diào)整,由原來的自己沖進(jìn)去改為趙輝先帶頭偵察,馬昭放哨,她斷后。趙大老板毫不猶豫,同意!
......
“你嫂子發(fā)現(xiàn)了我的蘋果手機(jī),你注意著點!”程功一大早給了小穆電話。
小穆接到電話時,正在小區(qū)對面的面館等老板上早點,他點了一份羊肉面。放下電話,小穆順便放下了筷子,塞在茶水碗底下拾貳元走人,他直接打車到了老板家門口。像馬美先前跟蹤程功一樣跟蹤了馬美。
這是他多年形成的職業(yè)素養(yǎng),不管家事,私事,一碗面的事,只要領(lǐng)導(dǎo)的事,那就都是大事。
......
“程礦,你的車回來了,我把嫂子的車洗干凈了,鑰匙給你......還有這個?!毙∧峦瑫r遞上一個長方形的像口琴一樣的東西,“這是一個錄音筆,程礦,這,怎么處理?”
“你嫂子不懂這些,背后有人,將計就計......你看需要哪一計,我配合?!?p> “行!關(guān)鍵,這里邊的內(nèi)容刪不成,刪了時間就不夠了?!?p> “能刪,你嫂子不是警察,沒有反偵察意識,她一拿到這東西只想抓緊聽內(nèi)容,哪里顧得上別的?!?p> “那我清除……”
小穆噼噼啪啪刪除了一頓,自己倒著聽了又聽,特意留下了說地址的那部分,他說,“程礦,可以了......”
......
傍晚時分,程功急匆匆還了老婆的車,說要出去,晚上不回來住。馬美佯裝不知,一臉天真地追問男人,“你值班?”“哦,嗯!”程功的目光閃閃爍爍?!奥飞辖行∧侣c!”馬美囑咐著,只等她男人快快出門。
正如程功所料,他前腳一走,馬美披了披肩就趕出去上了車,她顫抖著雙手找見了外甥幫她放在坐墊后面的錄音筆,使勁兒按下了播放鍵,捂著胸口喘著粗氣聽著,“別鎖門,我一會兒就去了......嗯嗯,六點半準(zhǔn)......”
馬美手里仿佛抓著復(fù)讀機(jī),男人惡心的聲音不斷在耳邊回響,在她腦袋周圍形成了超聲波,最后她不得不撇下胸口,捂起耳朵,哪里來的婊子,今晚不把你大卸八塊,我馬美低著頭走三年!
根據(jù)錄音里的地址,按照事先的安排部署,趙輝首先到得那個小區(qū),先聽,如果聽不見,便裝成送水工,打包住眉眼口鼻,確認(rèn)三舅他們在里邊,第一時間說抱歉,送錯了地方。然后轉(zhuǎn)身通知馬昭,馬昭再去通知馬美。由她親自堵他們。
外邊的天完全暗下來了,暮色四合,樓道里必須跺著腳才能保證光線。趙輝先摘掉裝備,臉貼著門聽動靜,可聽了好久沒聽出什么動靜,于是他再穿戴上裝備,敲了門,開門的正是程功,趙輝一愣,隨即掐著嗓子說送錯了,抱歉?!皠e走,這不是趙輝嗎?”趙輝腿一軟,想跪在地上,他三舅一把拉住了他?!澳悴徽暨@些,我都認(rèn)不出來,長帥氣了?哦?理發(fā)了?”“前,前兩天理的......”“是不是你三妗說,正月理頭死舅舅,叫你不長也要理,能理幾次理幾次,能理多短理多短,?。磕闳〈饝?yīng)分給你多少我的遺產(chǎn),???叫你大正月就理頭!”“不,不,不不不......”趙輝想要解釋,但他舅沒給他機(jī)會?!昂煤瞄_好你的店,你也老大不小了,別聽著你三妗干這些個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跟你三妗怎么說,自己掂量著看。”門在程功身后“啪”地關(guān)上,趙輝一愣,仿佛給了他重重一記耳光。
趙大老板垂頭喪氣,雙手幾乎不敢觸碰那些帽子手套,他感覺任何那些裝備都讓他青筋爆裂,烈焰灼心。但他萬萬不能說給三舅識破,這樣三妗的身份就暴露無疑了。這可不是大老板想看的結(jié)果。
“三妗,放心回吧,當(dāng)?shù)財[著四桌麻將,除了四個能當(dāng)我奶奶的老太太,沒有一個女的?!壁w輝強(qiáng)顏歡笑?!叭。緛砭褪且粯?,你從外邊就能看見,晚上從里往外看,看不見,但從外往里看,看的可一清二楚?!闭f著,趙輝拉拉三妗的胳膊肘,叫她下車一看究竟,馬美又不是不相信大哥的話,還看什么看,誰不希望這是虛驚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