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的日歷也看要撕沒了。那年年底,沛兄結了婚。
他們的婚禮在市里人滿為患的五星級酒店之一舉行。酒店大廳穹窿高挑,被陽光打成五彩斑斕的水晶吊燈從大廳頂部垂下來。右手吧臺里邊忙活著一排端莊秀麗的服務人員,鮮紅的嘴唇,白的泛光的皮膚,后腦統(tǒng)一一個髻,誠懇禮貌地接待著來自東西南北的客人。大廳右手邊的大柱子后擺著北歐式的豪氣真皮沙發(fā),有人翹著二郎腿坐在那里休憩,地毯潔凈如新,或許本來就是早上鋪就也未可知,藍底白云,有如脫俗清新的青花瓷?;槎Y宴會就設在電梯右拐的大廳里。
那天非常冷,阿斯?jié)h負責開車,程晨負責陪一香化妝。一香穿了一件魚尾婚紗,整個人凸凹有致,頭發(fā)高高的盤起,露出潔凈圓潤的大腦門,比瘦小的沛兄高出一顆頭那么多。
阿斯?jié)h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一香,撈起沛兄一只手重重地握住,深情地說道,“兄弟,一香很單純,別欺負她,你是個滑頭?!迸嫘致犃斯笮Α?p> 正席開始,程晨被一室浪費的百合玫瑰弄得激動不已,她輕輕依偎在阿斯?jié)h懷里,他歪過頭,喂給她一顆咖啡味喜糖,她的小嘴里發(fā)出咯嘣咯嘣的聲響,那是幸福的回音。但現(xiàn)在的程晨總是回憶,但還是沒有把握,那個阿斯?jié)h說是咖啡味的喜糖到底是不是咖啡味。
因為她看見了一個人,一個非同尋常的人,一個有權為她婚姻拍板的人,她是程功背后的女人,程功是她父親,她叫馬美。
馬美跟程晨他們相差一排,但屬相鄰的兩列。程晨看見她直泛紅光的臉,看見她環(huán)抱著自己的右手指上的紅寶石戒指血紅灼目,看見她媽精致的大波浪頭發(fā)竟然遮住了左臉,看見她那條經典格子羊絨大披肩折了兩折搭在穿著貂皮大衣的椅子身上,看見她油黑锃亮的皮包占了椅子一半的地方。她看見她那么用力別過頭去,程晨知道,她媽看見了他們,并且,生氣了。就像人們能從身邊飛出的車子上,想到司機大概不是微微笑著的一樣。她突然看到她媽年輕時的樣子,突然看到她架起胳膊罵她爸的侄兒,她大哥的樣子,仿佛電影里需要解釋的回憶畫面,她的意念徐徐道出了自己不愿提及的黑白片段。
程晨的爺爺程榭熊共產了八個孩子,以老三程功為參照,他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最小的老八是妹妹。
當年程老二可給自己瞅了個整齊媳婦兒,濃眉大眼,走起路來屁股蛋子一上一下。程老漢托村里的一個磕頭弟兄給說親,對方表示同意,但要配齊四大件:一塊上海手表、一輛永久牌28自行車,一臺蝴蝶牌縫紉機,一臺長風收音機。媒人一口替他應承了下來,說回去就讓程老漢準備。程老漢聽了之后,啪啪啪磕空了夾雜著生煙草的煙鍋,狠狠戳進旱煙袋,再一起塞進了自己的人民服大兜子,一手托著膝蓋骨站起來,不停咬合的牙槽骨使腮幫子成為臉部最為活躍的部分。他站穩(wěn)了,渾濁的眼睛定定瞅了會兒地面,抄起雙手背在身后,弓著背賣著吃力的步子來到他家菜園子里,蹲在那口石頭井跟前。那口井是供給程家老少幾代連人帶畜唯一的飲水資源,石頭井旁邊是程老漢親手做的吊水桿子,比現(xiàn)代人用的桔槔簡便一些。桿子充分利用了杠桿原理:地上栽一根粗木樁,在木樁上端綁同樣粗的一根橫木,橫木兩頭拴兩根繩子,朝井口的那面挽上汲水桶,另一端由人拉著,汲滿了水,輕輕一拉繩,水就給提了上來,提上來的水要倒在擔往家里的另外兩只桶里,這期間,程老漢準備了一個圓圓的大石頭,將系成環(huán)的繩子穩(wěn)穩(wěn)地套在大石頭上,這個大石頭便成了瀝水人的好幫手。程老漢就蹲在這個不出氣的好幫手旁邊“叭叭叭”抽了一下午旱煙,將一鍋一鍋的煙灰照著它的腦袋磕了下去。
程榭熊手里沒錢。
一塊錢逼死英雄漢。程老漢就算不想當英雄,他也還是需要這一塊錢的,程老二相中的大屁股女孩兒也還是要娶回來的。然而問題是,程老漢缺的可不是一塊錢這么多。除了七拼八湊能買得起長風收音機和蝴蝶牌縫紉機,他還缺一輛永久牌28自行車這么多,還缺一塊上海手表那么多。等到程老漢揣起煙鍋起身時,他便有了主意,他決定去和那個磕頭兄弟借。
有困難找兄弟,人家一口就答應了,但人家也亦假亦真地說了,要是把自己的大女子,嫁給正讀高中的程功程老三。程老漢吧嗒著嘴,說還要回來和娃娃們商量商量。程晨印象中的父親很瘦,臉黑但牙齒白,在她小學同學的父母里,算是很整齊得了,她一直覺得,比起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來,一嘴潔白整齊的牙齒更能打動人,這也許是她那么喜歡阿斯?jié)h的原因。
那個丫頭相貌暫且不說,就單單說到比自己大好幾歲,就夠讓程老三難為情得。程功不愿意,程老二就跳腳,他逼問他老子,憑什么程功上學有錢,他瞅個媳婦兒就沒錢。程功不想為難自己的老父親,也更不愿意委屈自己,就主動退了學。
念書也不一定就真能過上好日子,何況自己不念書還能把二哥的媳婦兒給娶了,另外還有妹妹等著上學呢。就這樣,程老三怏怏回了家。
家里捉襟見肘的日子沒有因為程功的退學而有絲毫緩解。這是因為期間程老漢病了,咳嗽得直不起腰來。程功拖縣城上學的同學,給他老子買回來一大塑料瓶“索密痛”,才勉強讓老漢再一次站起來,揣上自己的煙鍋袋,去往自己的磕頭兄弟家。程老漢決定了,要給兒子說媳婦兒,趕在自己閉上眼之前,給三兒子把家成了,這是他的責任。盡管程老漢想得對,但別人家的女子是要彩禮的,所以程老漢毅然決定吃它一次回頭草。
程老漢有私心。他除了答應娶給三兒子那個女子,還跟她的父親,自己的磕頭兄弟借錢,這些錢除了供小女子上學之外,還有一項更重要的花銷―――老大老二要另立山頭。程好漢漸漸意識到,一山真的不能容二虎,無論是一對雌亦或是一對雄,都不行,很快雌雄同體,家里要亂成一鍋粥,那就更沒法活了。而另立爐灶也需要錢。就這樣,程功娶了比自己大好幾歲的女子,就是現(xiàn)在坐在程晨隔壁的這位,她的母親。略懂云雨的程父很小心謹慎,結婚三年都禁止她來到這個世界,一直捂著她到1987年。
1987年年底,程晨出生。
程晨歪歪扭扭學走路的時候,正是羊絨大會戰(zhàn)的時候,一斤羊絨一百多塊,程老大一下子抓住發(fā)家致富的機會,抓完了自家羊絨又抓禿了他老子家的,轉身一個正步踢進了“萬元戶”行伍。第三年,程老二也自掘窯洞,燒出了一摞摞灰藍灰藍的磚,不到半年就從土房子里搬進了磚包門面房里。新房里換了十八英寸的黑白電視,盡管絕大多數(shù)頻道都還是雪花一片,但絲毫不影響程二老婆逢人便說彩色電視能看見人的鼻毛的興致。程老二家新房子一完工,公社派來兩個人,在后墻攔腰寫上了“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孩子,”程父積極響應黨的號召并巧妙貫徹落實,再沒生第二個。程老大倒販羊絨時,程功幫忙看管三個孩子,程老二燒磚蓋房時,程功碼土坯夯地基,兩家哥哥的日子很快就紅紅火火過起來了,可他們誰家也沒有讓程老漢程老婆兒住住磚房的意思,所以,程晨的爺爺奶奶依舊住在土房子里,和他們一家。
程晨十歲那年,1997年,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lián)合王國在香港降下了他們的米字旗,英國佬從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下劃著小船回老家了。程老二一大早甩開膀子揺著了他的時風三輪車,載著程老爺和程老太,程晨一家,一路向東。程父陪著他二哥坐副駕駛,程晨跟她媽站在后斗子里,雙手抓著護欄,頭發(fā)翻飛,像豎著的兩捆玉米秸稈。坐著的程爺爺不時給風灌得喘不上氣,佝僂起了背:程奶奶不時揪一把孫女兒的褲腳,大聲喊著,叫她坐下,孫女兒大聲回喊:掉不下去,我抓著呢!換一口氣,她踩著三輪車“嚯突突,嚯突突”的節(jié)拍,激情四溢的迎風高唱:長江長城,黃山黃河,在我心中重千斤,無論何時……一路唱到城里。
糊口謀衣,男人義不容辭的責任。程功要做買賣。他先賣冰棍,販西瓜,后來擔著擔子吆喝著賣羊雜碎。程晨十二歲時,她爸干起了“煤黑子”營生,那時候是程老三家最窮途末路的時候。
那年夏天,程老三盤算著晚上下井盤煤,白天開個小賣部,可苦于手里錢不稱手,盤算來盤算去還是回去跟自己的哥哥就是程晨的大爹張一口,多沒有少也有。
那天,程晨一家回到老家,出于好奇,程老大親自來瞅瞅城里人。于是,程老三趁機說了開小賣部的想法。程老大期期艾艾十分難為情地說,給外人都是三厘利……老三旋即說三厘利沒有問題,就三厘,可程老大并沒有因為兄弟的接受而變得輕松,他依舊小心翼翼兜著自己,叫老三第二天下午去拿。
程晨清楚地記得,第二天是何等的熱。未到中午時,門前的幾顆楊樹就幾乎給曬暈了,渾身的葉子都卷了起來,拱起灰色的脊梁骨,樹下的公雞帶著一群母雞抻著腿,松垮著翅膀,張著嘴像狗一樣散熱,狗死死地貼著墻根,一塊折射出陰影的地方,伸著舌頭大喘氣。
可程晨的大媽卻不怕熱,程父,程母,還有程晨,他們清楚地聽見程大媽在外邊賣力地叫喊:“嗐,這是要往哪死!”程父隨手套上了炕沿邊的紅背心,趿拉了鞋跑出去。原來是程大媽正趕著一小群羊從她家門口往家的方向走??匆娎先?,掛著汗點子的程大媽殷切地邊笑邊說:“老三看看我這幾只羊值多少錢,是不是買虧了?”老三應該是給這突如其來的話問懵了,他換了雙腳重心,咳了咳說:“得點錢了哇,這些個。從甚處買的?”這一問,正中他大嫂的下懷,她竊喜地揚起一只手臂,往肩膀后一指,說:“從后梁,我買了幾只,那幾只是賒的?!闭f著就給程老三指出哪幾只是,一只黑頭白身的是,一只短尾巴的是,還有一只弓背的是。老三一顆心沉了底,哦哦啊啊著轉身回了家。程晨她媽隨后觀看了這出戲,因為她前腳踏進門檻,后腳就沖身后的男人大罵起來。她說:“你大嫂跟一群牲口給你演戲,你看不出來?”程功甩下一句“你那張嘴呀,積點德昂”就要走,不料背后又傳來一句,“窮人借錢腿跑斷,不比把個太監(jiān)當成漢!”程功不是看不出來,是不想看出來。
過幾天,程功又去了他二哥家。
那時候的這個小縣城的農村,大部分人家的收音機已經給電視機取代,四方紅油炕桌也給沙發(fā)擠掉了社會地位,沙發(fā)都是直角,中間的彈簧高高拱起,像面包一樣,但苦于不甚習慣,好多女人還是屁股斜歪在炕沿上,而男人愿意蹲在地下。
程老三進門的時候,程老二正蹲在地下卷旱煙,老三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從大腿彎的地方提了提褲子,挨著老二蹲了下來,接過老二卷好的煙。老三知道他二哥做不了主,一直默默抽到他二嫂回來。
程老二老婆一進門,程老三趕忙捻滅了手中的旱煙,站起來往下揪了揪豎起來的上衣,轉身拿起笤帚把一地煙灰掃在了爐灰口,折回來面對著剛歪在炕沿上的他二嫂。程老三后來跟閨女程晨說,盡管他那年已三十大幾,借錢還是讓他覺得最底虛的一件事。
程老二老婆就是程晨的二媽問老三怎么沒下礦去,老三趁機說了要借二百塊錢的事。程二媽一聽借錢,陡然溜下炕沿,叉起兩手,蹙起劍眉,瞪著眼睛質問地上“巴巴”抽煙的男人:“咱家還有錢么?昨天你大嫂要買羊,我從這個立柜里拿出來親自遞給她,你沒看見?你心死了還是眼瞎了?為甚隨便就答應了程功,讓他盯著我要?”程二老婆全程比劃,沒有落掉一個細節(jié),比如說問咱家還有錢么的時候,就騰出一只手來,狠狠地指著柜子同時問程老二,好像怪男人沒先問問柜子,比如說她問男人心死了還說眼瞎了,就猛猛戳自己的胸脯,不過她狡猾地放過了自己的眼睛,以胸脯代之。說完,呼呼大喘的程二媽一屁股又歪回了炕沿上,兩只腳蕩來蕩去,嘟嘟囔囔詛咒自己命苦,嫁給了程強這個三巴掌拍不出響屁的東西。程強雖然三巴掌拍不出響屁,但能拍出錢來,程功知道他二嫂想要什么,明給暗送,希望他二嫂看在錢的份兒善待他二哥。
這也難怪親戚們都不敢給借錢,他們老程家是大戶,單單程功的名字最響亮,單單程功念的書最多,卻單單是他家最窮。程晨的母親就總說:一筆寫不出兩個程字,看看人家是甚日子,看看咱家是甚日子。盡管程母時不時一肚子火,盡管程老爺程老太春秋已高,他們視一切疼痛為上火,一切疼痛著涼都靠索密痛解決,可還算健康地活著,跟程晨他們去城里住了好些年。
鄰居們好多家都是兒女們輪流著伺候老人,一家一個星期一個月不等。反正一到時候一時半刻不能耽擱,麻利來接走,可程功卻不行,程功說老人愿意在誰家家,就讓二老在誰家,所以馬美總是忿忿然地抱怨:又不是就生了你一個,其余的都死光了?程功疾言厲色地還嘴:如果她大舅她二舅也要輪流把她老娘姥爺接來接去,那就也來我家!后來程功真的就負擔起了四個老人。房子剛好是聯(lián)排,分東房和西房,程老爺程老太住東房,馬老爺馬老太住西房。
慘遭侮辱的程功心灰意冷回了家。馬美看到男人那副如喪考妣的樣子,大罵程大爹二爹家。“我早就說過你不信,你要能從老大老二家借出錢來,你把我眼珠子摳出來當彈珠子彈!”馬美罵得那叫一個花哨。程功急忙辯解,馬美沒給機會,她氣的夠嗆,一扭身坐上了炕沿,對著男人咆哮:“明天去我二姐家,就說揭不開鍋了,跟她借二百塊錢!就說我說的!”
程功就是這樣,總覺得自己就該對所有人負責,總覺得別人都有被原諒的理由,他自己能忍受了任何不快,咽得下任何委屈,但就是見不得別人的不如意。
二姨真是親二姨,在明明看不到有任何償還能力的情況下,竟然真給拿了二百元,順便捎給程晨一大袋糖,其中就有大白兔,那是她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味道。這也從此成了馬美掙來的緊箍咒,誰惹她不舒服都能念幾聲。
終于,程父在煤礦跟前開了小賣鋪。夏天的時候,他晚上下井,白天把西瓜礦泉水放在一個拴有長繩的大籮筐里,往井里吊下去,再把繩子拴在旁邊的四輪車車輪上。等光著膀子黝黑黝黑的司機滿臉汗?jié)n路過時,在滾滾塵土中,他一手握著零錢,一手抱著西瓜,準確無誤地扒住正在緩緩前進的大車車門,一腿跨上去,賣給他們這些涼過的東西。
千禧之年有千喜。2000年一過,國務院成立了西部開發(fā)辦,搭上這趟列車,山水市這個貧瘠小城的潛力,給自治區(qū)一支持,給盟領導一領會,一下子就挖掘了出來。而程功,也在朋友的幫助下,日益發(fā)達起來。2003年,程晨家買了樓房,磚混結構,冬天統(tǒng)一供暖,熱氣從銀色的豬大腸似的暖氣管散發(fā)出來,住著實在很愜意。客廳背景墻是一塊半面墻大的藏藍色鏡子,無論誰來,第一件事也是照鏡子,翻著白眼瞅自己的后背一帶,欣賞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
很快,程晨家在城里已經有了好幾套樓房,于是,程功就跟老婆商量,給大哥二哥每家一套房,讓他們伺候老爺子老太太。馬美先是翻出陳年舊賬說他們怎么不仁不義,怎么連外邊的狗都不如,狗給吃了還搖尾巴之類的難聽話,后來也同意了。
確實,程大爹供三個孩子上學和全家的吃穿用度,實屬不易。那年,程樹不知聽了誰,說給羊絨進行加工,一斤能變三斤重。有錢不賺非君子,這是程樹混進資本市場的定心丸。
當天下午,程樹就吆喝老婆將自己收回來的兩大包羊絨倒在炕上,又打發(fā)上學的二小子買回了一大包糖,糖拿回來,程樹親自坐鎮(zhèn)指揮:老婆先給那些糖倒在鍋里化成了湯,微微涼了點兒之后,連鍋端起,朝著那堆羊絨劈頭澆了下去,同時,一旁的二小子隨意地撒了好幾把事先備好的細沙子,抓抓抖抖,給人以山羊抓絨前在沙子里拼命打過滾的假象,好賺他個“五十萬元戶”。不料,這堆鼓搗過的的羊絨死死粘在一起,倒像是抓絨前的山羊失足掉進了漿糊桶里,成了一坨隔了夜的面條。程大爹慌了神,將那一大堆黏糊糊的隔夜面條回爐重洗,折騰好幾天,羊絨總算重見天日,給程樹這個二道販子綁上摩托,去一道販子那投胎,殊不知,一道販子識貨,頭搖成了撥浪鼓。程大爹憋悶好久,漸漸怒火中燒,怒火終于燒成了明火,幾萬塊的羊絨給一把“洋火棍子”燒成一股青煙,程大爹的“五十萬元戶”大夢也就此付之一炬。
可淘氣的二小子還不忘揶揄他爸,說這堆羊絨就像一個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泥人,轉身給一個淘氣的小孩兒一泡尿沖成一堆尿泥。從此,程樹成功搭上了滑鐵盧,不僅自己在羊絨販子界伸不開拳腳,大小子二小子兩個不好紙筆的孩子也讓程樹的心勁兒垮塌下來。
程老二家的日子也不樂觀,程老爺覺得二兒子不是媳婦兒的對手,一不留神跟上人跑了也有可能,所以分家時,老漢偷著給了大媳婦兒新彩電的錢,卻分給了二兒子最好的土地。然而,變賣農副產品的收入遠遠滿足不了二兒媳婦兒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何況她每天描眉畫鬢,那一雙矜貴的手不服水土從來久矣,更不可能“汗滴禾下土”,于是,日子就過得緊緊巴巴。
程晨知道,除了該給他大爹二爹的工資之外,她爸常常錢出無名,改變那倆家入不敷出的窘境。當然也給她爺爺奶奶,好讓老爺子老太太腰板直點,盡管他們的腰還是漸漸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