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毓進(jìn)了宮門,也未敢造次。檢查一下儀容,端正步伐,穩(wěn)穩(wěn)的往泰和殿走去。建平帝最信任的老太監(jiān)衛(wèi)振迎了上來,老臉笑成一朵菊花,“殿下是才回京么?趕著就來看陛下,真是純孝?!?p> 陸毓停下笑,還未開口,房間中已經(jīng)傳來建平帝的聲音,“毓哥兒回來了?進(jìn)來吧,陪我吃兩杯?!?p> 西疆進(jìn)貢地毯又暖又軟,踩下去連腳也會陷入,如踩在云端,或是最軟的草叢。建平帝坐在地上,面前的大盤子放著酒壺,羊頭簽,旋炙豬皮肉,腌鵪子等物,已經(jīng)吃的七七八八。
陸毓鼻子動了動,酒味濃烈,是秋露白,也不知祖父吃了多少。只得告罪坐下,又是還沒開口,建平帝已經(jīng)指著鼻子,“今日你再敢說一句莫飲酒,我非得把你按在地上揍?!?p> 陸毓苦笑,“臣從外來,寒氣逼人,想找陛下討杯酒吃?!?p> “這才對嘛。”建平帝高興的點(diǎn)點(diǎn)頭,指著桌上的杯子,“自己去拿來?!弊鎸O兩干了一杯。閑話幾句,陸毓交代了任務(wù),這才問,“今日不是十二么?姑姑沒進(jìn)宮來陪陛下吃茶?”
“吃過了吃過了。要我說,還是酒好吃。”建平帝興致也很高,“毓哥兒,再倒一杯,我很高興。雁兒也長大了,知道疼人了,也有了喜歡的姑娘。毓哥兒也不小了,太孫嬪選好了沒?”嘆口氣,“還想看著你們成家立業(yè)。這些日子老是心中……罷了罷了?!?p> 陸毓定了定神,微笑道;“表哥也有喜歡的姑娘了?陛下,張仙之事也做完了,也不怕再有人暗殺。爹娘都催著我來找陛下討個主意呢。”
“哦。”建平帝大喜,今日連孫媳婦也可以定下么?急急問,“誰?你爹也知道么。”
陸毓心中發(fā)顫,面前的老人永遠(yuǎn)是他仰望的存在,壓下心悸,“爹知道的。就是前些日子姑姑請回家祈福的小女孩子,名叫穆云舒的?!?p> 房中的空氣似乎凝固了。
建平帝暴怒的氣息開始一點(diǎn)一點(diǎn)展開,似乎要將人吞噬進(jìn)去。
陸毓殺過人,也險(xiǎn)些被殺過,可在建平帝的注視下,背上還是微微起汗了,面上微笑卻不改。
“你知道?”建平帝還是平靜的抬抬下巴,桌上有他起草到一半的手諭,穆氏云舒“溫厚純良,虔心祈?!髋f疾盡去,特賞金銀若干,頭面若干,衣料若干……”在賞賜穆云舒的手諭中,又賞賜了林北貢筆若干,大內(nèi)細(xì)密灑金五色箋等等。雖然沒明說,卻是大大提升穆云舒身份,同時(shí),昭告了穆云舒將與林北在一起的暗示。
陸毓拿杯子時(shí)只遠(yuǎn)遠(yuǎn)瞧見一眼,此刻聽祖父示意,爬起來一看,背上的汗登時(shí)下來了。姑姑已經(jīng)告知,自己再求……
“臣不知。臣欲娶穆氏云舒之事,是早就定了,臣父亦應(yīng)允,只是前些日子蘇氏之事,我不好立即拂了娘和蘇家的面子,只得暫時(shí)……”
“夠了?!苯ㄆ降厶饋硪荒_踢開盤子,自己卻眼前一黑,晃了晃就要倒下,過了兩三吸,才定下來,推開孫子的手,“此事無需再提。”快步走到書桌前,竟是就要補(bǔ)完手諭。
“陛下!”陸毓撲通一聲跪下,“是我求表哥幫我照顧云舒的。是我求爹讓大姑姑照顧云舒的。”
建平帝微微一晃神,轉(zhuǎn)過頭來,少年頭發(fā)上的雪融化了,頭發(fā)有些濕,眼睛也有些濕,懇求的望著自己,心下一軟,“你求的?”突然冷笑,“穆云舒進(jìn)京也一年了吧?今日之前,也沒聽過你說過什么,這一年你都在京外,如何便成了……”低頭看看紙,“你見過她幾次?呵?!?p> “三次?!标懾乖俨桓艺f謊,跪在地上,將黑石驛相遇,蘇家相遇,送公主府三次依次說清。“我出京前還找表哥吃酒,就是請他幫我照顧一二……”
建平帝微微松了口氣,瞧著倒不是姑娘不規(guī)矩,毓哥兒也只見過三次,“便是如你所說……你也就覺得女孩兒不錯,又不是非卿不娶?!?p> 下筆卻頓住了,微微覺得自己和外孫都有點(diǎn)不厚道,若真的孫子請外孫幫忙照顧,這,好像是有點(diǎn)兒……建平帝搖搖頭,放柔了些聲音,“你晚后三千佳麗,雁兒都快出家當(dāng)和尚了,難得這個小姑娘,合了芊芊和雁兒兩人的眼緣,你也不過見過兩三次,也就算了吧。我不是又得了一匹汗血馬?馬歸你了……給我仔細(xì)照料著,一個不好,我抽你鞭子去?!?p> 陸毓看著建平帝又要落筆,只急得眼睛都紅了,孤注一擲:“陛下,我不要旁的,也不要旁人。從第一次見面,我就定了她。陛下,我顧忌太多,怕張仙暗殺,怕娘親不喜,怕陛下生氣,可我定了就是她,我盡力了。我懇求爹答應(yīng),我求表哥照拂。陛下,陛下,我就遇到這么一個人,不管她什么身份,不管她多大年紀(jì),一看到,就知道是她。我第一次見著,就知道是她……陛下,您知道嗎,我二十年了,就看著這么一個。你知道的,陛下,你知道的。“苦苦哀求,心慌意亂,連體面都顧不上了。
……
我知道嗎?
建平帝看著面前緊張得口齒不清的孫子——緊張得雙手都捏發(fā)白了。
是的,我知道。
漫天桃花,如云似霞。
新進(jìn)京的傻小子露著一口白牙,笑著堵在萬柳許家嫡長女面前,“我叫陸忱,你記住了嗎?我叫陸忱?!?p> 其實(shí)心頭還是緊張的,邊境武將,才富兩代的粗野兵頭,進(jìn)京半是太子伴讀,半是人質(zhì)。天下文人師,已歷三朝不倒的長青萬柳,千嬌百寵的才女??粗嵌嗝床幌嗯浒?。幾乎能聽到賞花宴眾人的竊竊私語。多么狂妄粗魯,多么沒有自知之明,多么,不配。
美麗的女孩雖面頰緋紅還有些無奈,依然雙目直視,禮貌的點(diǎn)頭,“我記住了,你叫陸忱?!?p> 我記住了,你叫陸忱。她站在火燒云霞,漫天落英之間,天地美景,亦比不過她的姿容。雖然羞澀,卻不局促,端莊優(yōu)雅的儀態(tài),可愛的面龐。因?yàn)橹雷约汉翢o缺憾,所以落落大方的展示著自己的美。無暇之人……
即便是臨死,即便是……她依然如高山流水,月下青松。已經(jīng)不年輕的臉那么瘦,卻還是那么美,唯有目光生疏冷淡,不復(fù)當(dāng)年。
為什么她要站出來告訴大家,她也被玷污了呢,就算是騙自己,就算收拾下人,都是她從萬柳帶來的人,還會不幫她么,以她的手段,應(yīng)該可以……哪怕,只要不說出去也好,他的妻子,怎么可以。
不,就算騙,自己還是會疑惑,會查證,不用查證。太子妃及女官被搶入敵營的消息,本就是公開的秘密。那么刺眼。泥巴地上的墨汁誰管它,可白玉上的黑點(diǎn),真是刺眼。每次都想起,就生氣,自責(zé),愧恨,惱怒……又怎么騙得過她呢。
心中的刺,兩人再也不親近了。
自己吃醉酒的發(fā)泄,她依然冷冷的,“我非為你,可憐天下婦人爾?!笔牵憧蓱z了她們,她們過好了,可是我呢,可是你呢?
她轉(zhuǎn)過身去哭,多么想抱住她一起哭,就有多么不想碰到她。
父親內(nèi)疚的眼神,苦口婆心的勸誡:“梅后亦是先嫁人,后改嫁重帝,最后登得鳳位……”
“兒子,你可知,若非新婦將此事?lián)崞?,我家……?p> 是,我知道,我知道。我很感激,我很明白。如果事情沒有安撫下去,陸家一半心腹下屬的家室都沒逃過,有的是妻子,有的是女兒,有的是兒媳……如果事情沒有安撫下去,如果是休妻、自殺、出家……
張家妻子操勞多年生兒育女感情甚篤,就這么出家了,男人心中不內(nèi)疚不憤怒么?朱家老叔在戰(zhàn)場上廝殺受傷無數(shù),回來獨(dú)生女兒卻因?yàn)榇耸卤恍荼幌?,心中不憤恨不難受么?何家一家子為陸家籌備糧草打理銀錢,兒媳就這么沒了,幾個嫡孫嫡孫女有如何面對?
且不說對陸家的態(tài)度,就是內(nèi)宅之事,就足夠紛亂反目,陸家怎么可能熬得過。
可是她們都可以,就算是別人送的妾侍,我碰都沒碰過的妾侍全給出去都可以,阿姒,我的阿姒怎么……外出裝恩愛握著她的手,一半是軟玉恨不得永不放開,一半是毒刺痛得全身惡寒。
她越來越沉默,先還溫柔的熬湯遞茶,送衣點(diǎn)香……漸漸就少了,沒有了。想著下一次她再來,自己就放下,握著她的手,抱著她……不知道怎么說,再下一次,再下一次……怎么不來了呢,只要這次來了,我就一定,一定……
但她再也沒來……
在行宮聽到太子妃不行了,自己一路狂奔,打死了兩匹馬,終于見到她最后一面。可是連懺悔的時(shí)間都沒有,她還是那么驕傲,那么大方,那么冷靜。瘦的都皮包骨頭了……自己不是每個月都來正殿見她么,怎么都沒注意到?
頭發(fā)盤起,只有一只極小的雕花簪子。面上擦著玉容粉和點(diǎn)絳胭脂,口脂干干凈凈,從來沒有沾染到外面或者牙齒。衣服整齊,手上沒有再染丹寇,但指甲干凈整潔。即便臨死,她依然是臨水青柳,不染塵埃。
她目光清亮,可她說的話,我都聽不懂。
什么叫:“我這一生沒有別的牽掛,若你還記的許家對你的支持,若還承認(rèn)我對陸家有微末功勞,這兩個女兒,還有泰兒,請你照看幾分,平安長大,尋個好的夫家,溫柔些的媳婦,就算是還了我的情誼了?!?p> ????
“我死后,將我悄悄運(yùn)回許家祖墳安葬啊。大兄曾說過,他不管什么出嫁女兒那套。陸家不葬我,我可以回許家去,總有一口漿飯,不會做孤魂野鬼的?!?p> ????
怎么會,怎么會,自己抖得話都說不清。她還是口齒清楚,抓緊被子的雙手顯得憤怒異常,“我不愿和你同葬,生不同寢,死不同穴。你可以讓你白璧無瑕的繼室躺在身邊,但絕不是我,聽好了,陸忱,絕不是我,絕不是許姒。我萬柳許家,絕沒有卑躬屈膝搖尾乞憐之人?!?p> 怎么會,怎么會……
紅著面孔和眼睛的大舅兄,終于漸漸平息,終于面帶憐憫,終于沒堅(jiān)持將妹妹帶走,悵然嘆道:“好好對芊芊和瑩瑩,還有泰兒。她們是,阿姒最放心不下的人了?!蹦抗馐菍?shí)實(shí)在在的憐憫,他是文人,自己是武將,他是臣,自己是君,他眼中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可憐,“我曾經(jīng)把你當(dāng)朋友,所以才幫忙勸爹娘……不知憐取眼前人,可憐我家阿姒,可憐……”
可憐我這愚人。
我只覺得那白璧微瑕的黑點(diǎn)是如此刺眼,卻忘了,除她以外,世間再無此美玉。
阿姒,我天南地北尋了幾十年,世間無人可與你相似。
建平帝緩緩睜開眼,一臉淚水的看著帳頂。
好多年不曾夢見妻子。好多年了,先是惦記,漸漸覺得自己放開了,漸漸覺得還是割不斷的思戀,漸漸覺得模糊了,可今日卻如此清晰的看到妻子。連她羞紅的耳垂,連她臉上晶瑩的淚水,連她手上憤怒的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
“阿姒,你是來接我了么?”建平帝是喜歡回憶過去的,那時(shí)候那么年輕,強(qiáng)壯。生活是多么快樂。他又不大喜歡回憶過去的,因?yàn)闀X得自己老了。這次卻既不高興也不難過,只是盯著床頂?shù)凝埣y繡帳,盤算著見到妻子該說什么。
說什么?
建平帝猛然從床上坐起,說什么呢?長女婚姻不順,駙馬死了多年,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大半。次女去世三十多年,墳上青柏濃蔭如蓋。長子摔斷脊骨,還有個愚蠢的妻子,怎么,怎么去給阿姒說呢?她不會憤怒的將自己趕出來么?
建平帝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懼,他沒按許姒要求,將她安葬在許家。登基后依然追封她為元后,讓她躺在泰陵中等著。但她將自己趕出來怎么辦?
梨音夫人
發(fā)現(xiàn)了嗎?怡和公主是唯一一個叫建平帝“爹”的子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