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半里,聽名字就知道,繁花似錦,一年四季不曾短缺。
兩座小小繡樓,二樓有飛橋相聯(lián)。橋上蘿薜倒垂,下面一條幾步寬的清溪橫過,落花浮蕩。四周佳木蘢蔥,奇花爛漫,巧石盤亙,一株株花樹漸漸延伸出去,彎曲蜿蜒。兩邊是竹籬編就,不見粉墻。里面繡簾朱閣,精美華麗。雕鳳三層衣柜,紫檀大床?;苌戏诺氖枪俑G汝瓷梅瓶、黃楊案幾上擺著金銀鑲嵌果盤。窗上貼的是鮫人紗,如霧似霞,清透光亮。床上用的是提花綺,似煙似水,輕軟透氣。六層高的首飾柜穆云舒沒去打開,疑心里面還擺著首飾。便是穆云舒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見到這般富貴氣象,也跳了跳心才壓住,謝過帶路的侍女,讓奶娘來服侍自己歇下。
有些忐忑,但心情總的來說是輕松的。那日發(fā)下狠話--其實(shí)稍微冷靜一點(diǎn)想想就知道了。蘇文苑和穆繡綾都比自己大的多,父母又都偏著她說話。自己十二歲能做什么?光是一個禁足就足夠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了。除非自己忍,忍,忍到出嫁。那時候蘇文苑已經(jīng)是太孫嬪,穆繡綾已經(jīng)嫁到白家,水過三秋,就算鬧出來,也不過是損傷她們一部分名聲。魚死網(wǎng)破,魚是真死了,網(wǎng)卻只是破了而已……穆云舒的眼睛垂著,先設(shè)法放了奶娘一家,自己出嫁時總要把陪嫁身契拿著,別的……再說吧。
而今孫家一家的身契都在怡和公主處,若爹娘還要自己……穆云舒捂著眼睛笑,“何況,瞧爹的臉色,而今我既然有用,想來,他也可以想出既保護(hù)他寶貝女兒,又不用毀了我的法子了?!?p> 鄒嬤嬤輕捷的走進(jìn)來,拉開穆云舒手,給她擦干眼淚,“姑娘家眼淚珍貴,不要一個人偷偷哭,要哭??藿o皇太孫和公主看去?!?p> 穆云舒坐起來,心中其實(shí)還是疑惑的,“嬤嬤,我還像在做夢一般。蘇家沒事了?我真的住在公主府了……方才皇太孫殿下送我進(jìn)來,對我很和氣呢?!?p> 可不和氣么?鄒嬤嬤微笑?!暗钕抡诨ò肜飼?,姑娘而今是主,也該也招待招待?!?p> “殿下不是走了么?”趕緊穿上鞋子,“嬤嬤怎的不早些告訴我?!?p> 鄒嬤嬤笑道,“殿下聽聞姑娘喜歡裁剪花箋,做花藝……順路去將自己小時候用的物件給搬過來了?!?p> 穆云舒停下腳步,“這如何使得?!苯?jīng)過鄒嬤嬤惡補(bǔ),穆云舒也知道林駙馬曾是書畫大家,擅雕刻。怡和公主作為光烈皇后嫡女,與太子情分不一般。陸毓幼時曾在林駙馬處學(xué)過一段時間,甚至在公主府還有自己房間,只是多年不用了。
“如何使不得?”鄒嬤嬤反問,輕輕推了穆云舒一把,“殿下還在乎這點(diǎn)子小東西了?拿給姑娘,不過是為了討好公主。你要推辭,只怕殿下心中不喜?!?p> 因?yàn)槊τ谡?wù)所以忘了姑姑的囑托——因?yàn)橥斯霉玫膰谕兴在s緊彌補(bǔ)——為了彌補(bǔ)送小福星一點(diǎn)東西,表示姑姑我很重視你的福星,等于,姑姑我很重視你的平安健康。這么一換算,穆云舒立即淡定了。
陸毓坐在書房四周打量,指揮人買書換筆筒上掛抽。見穆云舒來了,笑道,“穆姑娘不必多禮,晚后見面的時候多著呢,只當(dāng)我是兄長便是?!睂χ雷犹掳?,什么魚兒形的裁紙刀,樹樁似的筆筒,帶著輪子的注水……“這些是我從前用的,好些是姑父親手做的,比外面買的趣味些,你留著玩吧——我擺著白白擱壞了。來了公主府就不要拘束,缺什么,只管給大公主說去,公主為人是最和氣不過了?!?p> 陸毓慢慢往外走,示意穆云舒跟上,“我讓人去給你買七巧板、九連環(huán)、孔明鎖、摩合羅、空竹……你瞧著還有什么要的?恩,姑姑會讓人給你做新衣裳,過幾日讓禮人帶你上街去,自己挑一套頭面,算我送你的?!?p> 下午的陽光下,花半里更顯得美麗,鮮花朵朵怒放,珍奇斗艷。花香濃郁,馥郁醉人。陸毓順著小水渠慢慢散步下去,低聲道:“公主府只得大公主、林北兩個主子。林北是大公主的獨(dú)子,冷心冷情的,看誰都板著臉。不過你也別怕他,他心腸軟,人是好的。公主呢……”走了幾步,也覺得公主實(shí)在是缺少人氣,才黃昏,就輕思啞靜的,安靜到幾乎寂寥的地步。心中有些猶豫,今日還是自己在這里,院子中也還站著不出聲的侍衛(wèi),都給人這種感覺。一群男人一走,還不陰森森嚇壞小姑娘?轉(zhuǎn)個圈看看陽光中的樓閣,“大公主也會給你添幾個侍女,到時候人就多了。”
陸毓嘆口氣道,“別的府邸,就說安慶伯府吧,獨(dú)女出嫁后就只得安慶伯這對老夫妻,按說比公主府還該冷清些?可人家主子少,仆役多,每日說笑做活,也添些人氣。又有安慶伯夫人娘家兩個小女兒收養(yǎng)著,每日花枝招展,嬉笑玩樂,常常宴請小姊妹,倒是生機(jī)勃勃。可我那表哥,是個極孤僻安靜的,最厭惡吵鬧。我記得幾年前,還被我拉出去參加宴會。拉他去,席上一言不發(fā),板著臉——這也罷了。他還回家就病倒了,不肯吃飯。問其原因,被吵得頭暈惡心,吃不下?!?p> 陸毓頭痛的搖搖頭,“我勸不動,大公主也無計(jì)可施,連陛下都驚動了,親自來見他……”
建平帝十分柔聲下氣的問外孫,“雁兒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小小少年用盡力氣才壓制住,沒對至尊說出“想要你走開?!笨山ㄆ降廴死铣删抢锟床怀鰜?,又氣又好笑,“你小小年紀(jì),這么孤僻清靜著也不是個道理,難不成還要出嫁當(dāng)和尚……”見林北眼睛一亮,曾鐵騎征戰(zhàn)的建平帝倉皇逃跑了,“子孫債,子孫債,生兒生女就是來討債的--給我看著點(diǎn),他喜歡吃,多弄些好吃的肉食給他,要他真出家……”建平帝扶額,女兒不來找他拼命才怪。
想起建平帝的模樣,陸毓還是忍不住笑,繼續(xù)道,“好說好歹,表哥才又吃了東西。其實(shí)他哪里會出家了,他懶得出奇,不過是怪我強(qiáng)拉他出門,報(bào)復(fù)我罷了。我告訴你,后來我才知道,他書房格子里好些點(diǎn)心……哼,不過陛下疼他,要我就真送他去寶法寺,保證他三天就哭回來。當(dāng)和尚那么多戒律,忍得下來才怪?!?p> “其實(shí)表哥人是好的,只是,一直被……關(guān)在家里,他本來性子又倔強(qiáng),才成了這樣。你住這里,只要不敲鑼打鼓,盡可自在。就是太安靜些,你若是怕,便與你奶娘睡一屋,健婦明日便到,那就不怕了?!?p> 穆云舒一邊心思放空陪陸毓走著,一邊心下有些詫異,按說堂堂皇家公主,要她一個小小女孩擋災(zāi)或是添福,一個命令就行了。自己豈敢不夕惕若厲。院子衣裳也罷了,公主府空房多,不差錢。讓自己帶著用慣的下人……也是公主溫和大方,心細(xì)如發(fā)。但皇太孫拉著自己特地啰嗦半響,比賞賜的鎮(zhèn)紙裁刀筆筒更讓人,不適。根據(jù)穆云舒這半年來的消息,皇太孫可不是一個空閑多,話多的人。顯然他在試圖讓自己,在公主府過得更自在舒服,但他有什么必要——討好自己呢?
穆云舒一個激靈收回心思,打住這個不恭敬的想法。必定是皇太孫十分重視大公主和表兄,對自己,有一丁點(diǎn)用處的自己愛屋及烏。再加上,又可憐自己,才會這么“體貼”。拿出十二小心,斂息低頭,感激應(yīng)答,“謝殿下提點(diǎn)。奴自幼在山野長大,少了禮數(shù)。而今既然進(jìn)了公主府,定然會小心,不冒犯林家公子。公主府比家里還舒服些,住著定然開心?!?p> 陸毓微微詫異的半轉(zhuǎn)過身,看著穆云舒恭謹(jǐn)?shù)拖碌念^,“我是說……”
謹(jǐn)慎謙卑的姿態(tài),繃得緊緊的線條。話的問題倒不大,但……她在膽怯,她在害怕什么?
這不但不是他的穆昭儀,甚至連半年前黑石驛的小女孩都不如了。陸毓心中一股火氣冒起,就算知道穆家待云舒不好,卻想不到究竟什么事,讓穆云舒半年時間變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