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帝一身常服,坐在書桌后,桌案上堆著陸毓呈上的書信文件。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消瘦的臉上已經散落著一塊一塊的褐斑,骨節(jié)粗大的手已經不能再扛起戰(zhàn)刀--他一生中多少次親自用刀砍下敵將的頭顱。強健的脊背已經開始彎曲,兇悍的目光也有些渾濁,但無論誰站到他面前,都還是兩股戰(zhàn)戰(zhàn)。他將門虎子,征戰(zhàn)五十余年,前朝的帝王,逐鹿的張蠻子,南邊的蠻人,北邊的韃靼。兇悍的獅子撕碎了所有對手,雄踞寶座無人敢仰視。陸毓連死也不怕,但在這個老人面前,還是會心存畏懼。
建平帝一生,并不太重視子女孫輩。他一共二十個子女,除掉未成年夭折的,活下來的還有十六個。更不要提孫子輩了。大多數孩子,都是按國律,到了成年便分封出去。
他心疼怡和公主,因為那是他和發(fā)妻許后的第一個孩子。他親手教導太子,因為那是他三十五歲才等來的第一個兒子,預定的繼承人。他喜歡陸毓,因為這個孫子既是太子之子,又聰明伶俐,勇猛善戰(zhàn),是他養(yǎng)大的孩子。除此之外,連章后生的嫡子旭王都分出去了。漸漸人老了,心軟了,喜歡熱鬧了。所以,六十一歲才生的七公主受寵,因為她證明了建平帝還年輕--嬌縱她,可到底與怡和不能比??墒菬o論疼不疼,沒有一個老人,愿意看到子孫自相殘殺。
“說罷。”建平帝的聲音露出一種淡淡的疲倦。
陸毓紅著眼睛,“陛下,臣一時吃多了酒,動用神威軍不說,還觸出動了兵馬司,請陛下責罰。這些書信……臣思來想去,定是張仙利用十一叔的身份,到處招搖撞騙。十一叔若從母身,便是前朝……也頂多是郡王。而今身為親王,怎么還會與前朝逆賊聯絡,自污其身?!?p> 十一皇子陸安音淚流滿面,看著桌上地上的書信連連磕頭,“陛下,臣就是再糊涂,也做不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來??蓱z……陛下,連臣外祖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終身唯陛下馬首是瞻,臣,如何敢這樣忤逆啊?!?p> 又對陸毓道:“毓哥兒,你我雖為叔侄,年歲差的不多,自幼也算一起長大。十一叔雖不是大才,也知道好歹,這種事,是萬萬做不了的。只是,這賊子借用我的名義,我,我……”
“夠了。”見兒孫并未相互攻訐,建平帝微微覺得好受了些。
“十一,你當真不曾與張仙聯絡過?”
陸安音發(fā)誓賭咒:“臣若與此賊同謀,張賊之今日,便是臣之明日?!?p> 建平帝打開盒子,看著里面須發(fā)皆白的老人頭冷笑兩聲,“我才檀奴一般大時,張先就已經是前朝國師了……國師國師,若他真的法力無邊,又怎么是我坐在這里?裝神弄鬼,也就愚夫愚婦才信他一二。不過真是命長。檀奴你做的很好。神威軍本是你麾下,調動無妨。緊急情況,兵馬司本有護衛(wèi)京城的職責--這老兒居然就在京畿,真是好大膽子。這些年的刺殺案,都是他做得?”
陸毓恭敬道:“只怕大半與之相關。臣連續(xù)三年被刺,已可肯定是他下手。”
建平帝把折子一丟,“天合宗,哼。張仙東偷一點,西偷一點,佛教、喇嘛、道教……不要臉的東西……劉濱,滾進來,廢物點心,看看你清洗得干干凈凈的天合宗。啊。三日之內查不清,你一把火燒死自己干凈?!?p> 建平帝眼里是一種真正的狠毒。張仙的天合宗是將幾個宗教混合亂整弄出來的。輪回轉世命天定,陰陽調和歡喜佛,大道順心無需戒,餐月精華延壽誕,完完全全是順著前朝王太師的瘋子心思定制的。而后胡亂分化偏差,張蠻子侄兒的大陽天教也是這么偏差而來的。無論從那個角度,建平帝對張仙及其宗教都是恨之入骨。一登基,天合宗及其分支,都被列為邪教,抓到就殺。一時風聲鶴唳,甚至鬧出過冤案。但總算將這個混亂的宗教鏟除了個干凈。二三十年,許多人,連聽都沒聽過這個名字了。
誰料幾十年后,宗教頭子還活著,還繼續(xù),陰毒的,悄悄的,復活著天合宗。
劉濱汗流浹背的磕頭請罪,建平破口大罵,沒心思管兒子孫子,揮揮手叫自己滾。
陸毓陸安音恭恭敬敬退出,這才松快了些,并列走在宮道上,秋高氣爽,天空遼闊——正如陸毓此時的心情。
“十一叔受委屈了,那張賊著實可惡,竟然還利用十一叔的血脈做文章,挑撥你我叔侄關系。也不想想,十一叔雖有前朝血統,卻是今上幼子,怎么會做這等豬狗不如之事??蓯海鴮嵖蓯??!?p> 陸安音面上波瀾不驚,“毓哥兒真是長大了。突然調動兩百神威軍,數百兵馬司,原來是吃醉了酒誤打誤著,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早有準備呢。”
陸毓打個哈哈;“哪里有兩百神威軍,連休假的,外派的一起算上也才一百八十幾呢。我年輕不知事,吃了酒就上頭。不過有時沖動也有沖動的好處,對吧?”
陸安音按住陸毓的肩旁,誠懇道:“毓哥兒,怎么說那張賊也借了我的名義,我心底想起來就難受的緊。毓哥兒可累著了,我那里有幾個精通音律的美人兒,送兩個給你解解悶。”
陸毓笑笑;“我五音不全,什么美人兒,十一叔自己留著吧。方才陛下賜的那兩匹大宛馬,才是我心頭好啊。嗯,十一叔說心底難受,大可安心,我知道十一叔的為人。那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誰做啊。張仙前朝國師,說對余孽的號召力,比十一叔還大吧。誰好好的王爺不做,去做傀儡。十一叔又不是傻子?!?p> 陸安音看著面前神采飛揚的侄兒,微笑著連連點頭。
陸安音回到家中,依然溫和的問了兒子今日如何,吃奶乖不乖。依然笑著定了晚上誰來陪寢。依然心情很好的去了書房,慢慢的磨墨,寫字,是他多年鍛煉耐心的法子。
不要下人幫忙。極品的老坑洮硯,綠如藍,潤如玉,發(fā)墨不減端溪下巖。
也沒做多的修飾,端正光潔,只以本質取勝。
稍稍倒入一點清水.
松香墨光滑細潤,香氣沉樸,入手堅硬冰涼。
磨墨輕而慢,平正垂直圈,加水寧可少,濃淡需適中。磨濃了,再加一點水,繼續(xù)磨。
陸安音緩緩舉手,滿滿一硯臺烏沉墨汁,連手上也沾了些。磨得太久,手腕似乎要斷了。漆黑的夜空中看不清楚,幾乎讓人以為真的被砍了。
張仙,百歲張仙,老國師,用了將近三十年訓練刺客的大圣人,被人砍了,連同他半輩子的心血刺客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