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起了風(fēng),到傍晚就變成絲絲細(xì)雨飄落,沒多久窗臺就被敲得亂響,碎了的雨珠濺到玻璃上,結(jié)成一股細(xì)流滑落。
蔣英帶著復(fù)習(xí)政治,臺上一呼,臺下百應(yīng)。大有“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之勢,其實大多在裝腔作勢。
一聲悶雷響過,馬路上就有三五把黑傘在行走,又多出幾把傘,非常多的傘從四面八方匯集到校門前。校門被打開,人流上了教學(xué)樓。
一道閃電,夜在一瞬間亮如白晝,人們面色凝重,頂樓的會議室亮了燈,校長披了雨衣進(jìn)來,示意所有人坐好。
兩個年級百余位家長將會議室塞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來晚的自行端小凳坐到后面或過道。
因為有雨水飄進(jìn),有人關(guān)了窗戶,大廳里悶熱起來,會議還沒開始,熟悉的家長相互打招呼,有的聊起家常,有的說起娃的成績,得意的,嘆息的,不敢吭聲的,還有的拿書扇著說把電扇打開,又有人說這才幾月份你就過夏天,亂哄哄一片。
有人煩躁地點上根煙,立即被旁邊的制止,說這是在學(xué)校,還有這么多女家長。
抽煙的把煙頭在腳底滅了,說了句:“快點開吧,人都忙的很。”
校長看了表說:“時間到了,不等了,畢業(yè)班家長會現(xiàn)在開始!”
樓下的晚自習(xí)還在繼續(xù),學(xué)生們提心吊膽,背書聲掩蓋住了樓上的動靜。
蔣英大聲說:“都給我打起精神,不要心不在焉!樓上開會和你們沒關(guān)系,操心也沒用,都好好背書,用成績回報你父母。有的家長就像開表彰會,有的就像開批斗會,家長心里什么滋味,全看你們的表現(xiàn)?!?p> 賈玉默默地流下淚,她完全沒了心思,晚上不想來的,也不想再上學(xué)了,硬是被她爸連拖帶拽到校長辦公室,他爸從兜里掏出來自己寫的檢查,硬往校長手里塞。
校長說不必這樣的,娃畢竟小,誰還沒犯錯的時候,改了就好。
他爸指著她說:“好歹你給我把初中讀完?!庇至髦蹨I說:“我在批發(fā)市場賣拖鞋,整天風(fēng)里來雨里去,對娃也是沒時間管教,惹了這么大禍,她把人家女娃咋樣了?該賠賠,該看病看病。娃的檢查也寫了,保證也做了,請校長一定要給娃個機(jī)會?!?p> 校長說:“沒這么嚴(yán)重的。事情過去了,回去讓娃好好復(fù)習(xí)就行了。”
他爸千恩萬謝地出來。在門口說:“你個不爭氣的?!睋P手要打,又放下了,哀嘆一聲就上樓去了。
此時賈玉已收拾好東西,呆呆地坐著。李冰也魂不守舍,他媽和許小晴的父母會不會以前就認(rèn)識?會不會已在私下打聽好了一切,兩個家長在上面碰頭?就看向向窗戶,攥著拳頭,手竟開始發(fā)抖。
外面漆黑一片,黑暗里的雨聲更讓人恐懼。
“李冰!”李冰一哆嗦,站起來。
“我剛才問的什么問題?”
李冰知道老師并沒有提問,就沒有說話。
“坐下!”
蔣英的警告,讓李冰更加焦慮煩悶。
下課鈴一響,就跑到樓梯口等著。會已結(jié)束,家長們陸續(xù)散去,個別的被留下單獨談話。他媽和頭強(qiáng)他媽說笑著走下來。
李冰小聲說:“媽?!?p> 頭強(qiáng)他媽說:“看你娃多爭氣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將來肯定上西京中學(xué)?!?p> 媽說:“爭什么氣呀,能上長江中學(xué)就謝天謝地了?!庇謱畋f:“最后兩個月,一定要全力以赴?!?p> 頭強(qiáng)媽說:“也不能逼太緊了,勞逸結(jié)合上場才能發(fā)揮好,是吧?!?p> 李冰從話里沒聽出什么,可他媽是深藏不露之人,就答應(yīng)著回班里,暗地里求老天保佑什么事也別再發(fā)生了。
第二節(jié)化學(xué)自習(xí)課,梁伯啟仍在老生常談,說什么化學(xué)是文理結(jié)合,理解的多,記憶的更多,從懷里取出個破舊本子,神秘地說:“教給你們一套蓋世絕學(xué),元素周期表記憶法:鉀鈣鈉鎂鋁,可以記成:嫁給那美女。鈉鎂鋁硅磷,就是那美女歸您?!?p> 臺下干笑幾聲,老師覺得氣氛不對,就來檢查作業(yè),第一個就是賈玉,說:“哎,你還怪的很,收拾書包干啥,你是準(zhǔn)備走?作業(yè)呢?”
賈玉說:“我不會做。”
伯啟說:“不會做就不做?”
賈玉說:“不會當(dāng)然不做,不會做還怎么做?”
老師有點暈,理了理說:“有沒有你會做的?”
賈玉說:“我要是會做了我還來上學(xué)干什么?”背起書包就走。
伯啟徹底暈倒,在她出門那一刻,狠狠地說:“你走,趕緊給我走!”
第二天輪到李冰組值日,幾個組員又坐了一堆聊起侍魂。
劉睿說:“我的橘右京現(xiàn)在練的無敵了?!?p> 佛輝說:“少在這吹牛b,我用綠龜就放倒你?!?p> 劉睿說:“你不服?去練兩把?”
李冰揚起掃帚喊:“快掃地!頭強(qiáng)一二組,劉睿三四組,佛輝倒垃圾。快干!沒見過這么懶的慫?!?p> 頭強(qiáng)扔了掃帚說:“我們干這么多,你干啥?咱罷工了,不干了,讓這狠心的組長一個人干去?!?p> 李冰假裝很生氣說:“拖教室,走廊,涮拖把,全是我一個人,你們還要怎樣?慫頭驢,不想干去給老師說,少在我這兒胡張狂。”
仍未見動靜,李冰就舉起掃帚來嚇唬,幾個人才慢吞吞干起活。
李冰下樓涮拖把,幾分鐘工夫上來,人已全部跑光。
李冰哀嘆一聲,自己收拾了殘局,就去倒垃圾。
他走到操場上,聽見銀鈴一樣的聲音在喊:“李冰?!笨梢晦D(zhuǎn)頭卻見許小晴在不遠(yuǎn)處,心又緊張起來。
“嗨,我在這兒?!苯鹆釓谋澈笈乃幌?,李冰回過頭說:“剛才聲音明明在那邊,難道你會移形換影大法?”
“移你個頭,怎么天天見你倒垃圾呢?!?p> 李冰放下垃圾桶說:“有什么辦法,當(dāng)個組長累個半死,手下一幫懶貨,又指揮不動。”
金玲說:“你幫我寫個同學(xué)錄。”就從書包里取出個粉紅色的冊子,又說過幾句話就去取車,可自行車卻已倒了一排,李冰一個個扶起來,金玲的車壓在最下面,卡的不能動,他左右搖晃著抽出來。
一轉(zhuǎn)身,一個染了黃毛的人在校門口閃了一下就不見了。那人的身形像是王耀興,他真的回來了?
晚自習(xí)上方小龍拿著個黑本子寫寫劃劃。
李冰走過去說:“你的浩瀚工程又開始了?”
方小龍說:“幾天不寫心里倒癢癢,薛老師說要多寫作文,寫這個就當(dāng)練作文了?!?p> 李冰翻開第一頁,毛筆書西京情史四個大字,一行小字:方小龍?zhí)嵊诠痪啪牌吣甏?,看到中間,是一張愛情關(guān)系圖,上面二十多個人名用線相連,錯綜復(fù)雜,猶如蜘蛛網(wǎng),每根線還標(biāo)注了數(shù)字,后頁每個數(shù)字對應(yīng)就是一段文章記述。
李冰漸漸就看得入迷,直翻到最后的空白,感嘆說:“你這樣寫下去,得當(dāng)作文狀元啊?!庇衷谑稚系嗔苛吮咀诱f:“這本子皮實,多少錢?”
方小龍說:“20塊。”
李冰說:“這么貴,我是買不起了,有沒有便宜點的?!?p> 方小龍說:“這個是4位撥碼的,還有普通鎖的10塊?!?p> 李冰說:“10塊還可以。下午在校門口看見王耀興了。他真的回來了?!?p> 方小龍說:“聽說三間窯的老大放話了?!?p> “什么話?”
“說是永遠(yuǎn)不踏入西京廠院子半步,嚇得都不敢來了?!?p> 李冰說:“也是,那天的陣勢,再牛的混混也得嚇尿。王耀興沒去工讀學(xué)校?他回來又干什么?”
方小龍說:“不用管他,他現(xiàn)在就是喪家犬,敢再狂再滅他一次!”
下了晚自習(xí),馬路上冷冷清清。鄭主任拿了手電站在大門口。學(xué)生們?nèi)齼蓛勺叱鲂iT,偶爾有幾句說笑,更多的人行色匆匆,轉(zhuǎn)眼間校門口已空無一人。
李冰回到家累的一下子躺在床上,不想動彈。臺燈照得屋子昏黃幽暗,他翻開同學(xué)錄,一頁頁看,在這靜靜的昏黃里不由回憶起同樣發(fā)黃褪色的往事。
他首先想起了安然,是她帶給他小學(xué)里最留戀的一段時光,又想到蘇月虹,那一段同樣難以忘卻,再就是許小晴,這個曾讓他日思夜想的女孩,經(jīng)歷過這么多的曲曲折折,依舊撲朔迷離。忽又想起金玲,和她在一起不會有煩惱,她是能帶來希望的天使。
李冰繼續(xù)翻看,是幾個同學(xué)的個人小檔案及祝詞,他看了安然的,照片那么熟悉,可已物是人非,當(dāng)年不再。再看日期一欄竟和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李冰暗想:難道冥冥中自有天注定?他翻到空白頁。一時琢磨不定,若單寫些朦朧飄逸的詞就落俗套了,思來想去,就決定寫首詩,斟酌再三,終于提筆寫出:
無題
揮手出校門,三年終要分。
時光轉(zhuǎn)瞬逝,來年未始春。
人生路漫漫,此刻最珍心。
笑面踏前程,友誼勝千金。
第二天把詩交給金玲,她一邊翻看一邊說你文采這么好,一定寫得不錯。正看著,笑容卻僵住了。她合了書說:“謝了?!本娃D(zhuǎn)身進(jìn)了班里。
李冰想起今天已是周五,后天就是運動會,學(xué)校里又出了通知,初三全年級因為學(xué)習(xí)緊不再參加,他就成了去運動會唯一一人。還是要跟付沁怡再對對稿子,免得會場上出差錯。
他約了付沁怡再去政教處,門掩著,里邊卻沒有人。他們就找了辦公桌相對著坐了。
付沁怡念過幾句說:“你還挺有文采的,寫的還真是氣勢磅礴。”
李冰說:“這種稿子,基本都是這么個套路?!?p> 鄭主任不知何時已推門進(jìn)來,就站在旁邊聽,說:“此處語調(diào)輕些?!?p> 李冰一回頭,老師示意繼續(xù),一邊聽一邊指出哪些地方再重些,哪里要深沉,哪里要高昂,待到讀完一遍,他也滿意了,就說:“好了,就按照這樣念,后天看你們表現(xiàn)?!?p> 兩人告辭了出門來,付沁怡卻提議再練一會,學(xué)校里沒個安靜地方。李冰說音樂教室吧,過去門卻鎖了,還好窗戶開著。李冰爬進(jìn)去,從里面開了門。
教室在一樓,光線昏暗,兩人在窗戶邊開始一人一句小聲念起來,本來是對面坐的,付沁怡不知何時已坐到身邊,不停挪動,把李冰擠到墻根。
太陽落下,光線越來越暗了,直至窗臺上也看不清楚,付沁怡說:“不讀了,休息一會,你會跳舞不?”
李冰卻不會,付沁怡躡手躡腳過去打開鋼琴,說:“讓我來彈一首?!?p> 李冰驚訝說:“你會彈這個?”
付沁怡說:“你以為呢?”
她坐端正了,擺好姿勢,說:“快鼓掌呀?!?p> 李冰像小學(xué)生,在胸前拍手。
聲音回響在空曠的教室,是一曲《彩云追月》,“彎彎月兒夜?jié)u濃……”
一抹余暉透過窗照進(jìn)來,在粉色連衣裙上映出金光,又映出了那一段修長的脖頸和那側(cè)面如畫一般的臉龐。多年后回想起那個黃昏,那就是印在記憶里的一幅絕美的油畫。
直到去晚自習(xí)的路上,李冰還在回想付沁怡的神情,鄧麗君一樣的嗓音,感嘆她不愧是全校唯一的?;ǎm不知是何人或是怎么評出來的,可口口相傳,她也算是公認(rèn)的了,整座學(xué)校里的無冕之后也絕非浪得虛名,稱得上漂亮的有許多,可她卻是如此的與眾不同。
有幾個學(xué)生為一道物理題爭論不休,過去圍住李冰說:“你是物理課代表,你說說這題怎么解?”
李冰看了說:“這黃岡的密卷果然有難度,這題我也想了大半天,已經(jīng)有點眉目了。咱們到班里再說。”
正說話間,遠(yuǎn)處啊地一聲,目光所及,人影晃動,一個黑影飛一般逃竄。
李冰說:“是王耀興!有事!”幾人立即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