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此山中2
岳楚直勾勾地盯著她,心里不忿,亦不解,他就是想不明白,怎么這樣一個常年不在山中、且沒有一點尊師重道愛護同門的人會是所有人的師姐。師父是沒有承認過,但師兄弟都自覺讓出大師姐的位子,這還不夠么?
可誰是像她這樣當師姐的!
“你也別覺得委屈,我不是和你講道理,江湖上誰拳頭大誰說話,你要是什么時候打得贏我或是跑得贏我了,隨時歡迎報仇。你什么都不行還想下藥,要是能靠這些贏了,我也都隨你。”言玖夜說完對著含七招招手,道,“小七你去看你師父不,幫我搬點東西,咱們一起去?!?p> 含七可是巴不得跟著言玖夜多呆一會時間,兩人走了,岳楚摸一把淚,惡狠狠地盯著言玖夜遠去的背影。
小五勸道:“三師兄,師姐一年也來不了幾天,你不想她進你的地方可以直說啊,沒必要這樣?!?p> 岳楚狠狠地道:“我就是看不慣她,明明就不是跟著師父學習的,憑什么一副主人作態(tài),她一年到頭惹了禍才來落凰峰,總有一天咱們都要給她連累了!”
岳楚和其他撿來的師兄弟不同,他正經(jīng)上山拜師,家里還算是一方富甲,也是當少爺被寵慣了的,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一朝被人壓了一頭,想的不是屈服,而是如何更狠地反壓回去,如何打對方的臉。
小五搖搖頭,心道,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師姐的話里已有對他下藥的做法不滿的意思,可是也懶得多提點的樣子——師姐都不在意了,他想想也就沒再說話。
至于以后下山去江湖上闖蕩,他能夠惹出什么禍事來,那也是自己的事情。
這廂言玖夜抬頭一看,日影西沉地快,秋風起的時候有些涼,搖動著樹枝搖落了紅葉。紅葉翩翩落下,林深處有一處石亭,石亭后就是山崖,地勢之高,鮮有人跡。
她的目光落在一道暖光里,道:“百里楓華林,風光霽月亭,東有斷念天險,西北一路群山連綿,落凰峰隱于其中,只在前頭熱鬧,你這里一年到頭也難得能見一兩人影,倒是比吳老頭那一通到底的百里峽安靜多了。此一處靜修入道的寶地,還真引來了你這只眼光老辣的鳳凰?!?p> 言玖夜嘆息著緩步走近,人尚遠,聲先至:“就是太安靜了,你愛一個人待著,小孩子們也學你少言多做,我想找個人說話倒成了難事。道是人生百味,寂寞難解,虧得你能一住就是十二年。換了我就難了,便是喝盡世間美酒也不解心中愁啊。”
含七聽了頗為不服,沒人同師姐說話,那是因為他這段時日不在山中,別的師兄們是悶葫蘆這沒錯,可怎么能連帶著把他也算上?
不過他看著自己懷著的酒壇,想到自己沾酒即睡,沉默了。
不能陪師姐飲酒閑談的師弟都不是好師弟。
言玖夜走在前頭,手里還拎著兩壇未開封的清秋釀,另一手托著個青瓷古韻的酒壺,半壺琥珀色的酒液輕搖,酒香如緞細膩,引得她不時輕抿兩口,回味悠長。
“不過若我能活到你這個年紀,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是沒有令容顏長駐的本事,遺憾之余,也許我也會想來這兒修個仙求個長生不老什么的。不知老天給不給我這個機會。”
天地間寂寥靜逸,仿似只聽得她輕聲一嘆。風過時,才見幾片紅透了或是黃得焦枯的葉子緩緩落下,歸于大地,于來年再度回歸這些樹中,成為春日里第一片綠意的養(yǎng)分。
年年葉落,生息不止,倒叫人詩興大發(fā),只可惜無地揮毫??蓢@草木尤有生死,人非草木,百年寥寥,到頭誰死了都是一捧黃土,這眨眼間消失的時光,終究要怎么揮霍才能無憾此生?
含七自懂事起就在山上,受師父教養(yǎng)、吃師姐的糖長大的,可這師姐有時候也瘋瘋癲癲的,說的話不是刺人就晦澀,晦澀對小,刺人向師,回回都要發(fā)展成打架。
言玖夜收回目光,偏頭看向石亭中席地而坐的人影,他面前擺著一張棋盤,有時候思量上一天,手中的棋子也不曾落下。
現(xiàn)在日落時候,能看見他微白的須發(fā)隨風微浮,映著身后那隱隱約約的血色夕陽,若是真修道的,這倒是有那么些高人得道成仙的意境。
一心只觀棋上子,兩耳不聞花雨聲。
若是人還有許久的余生,自當風風光光地活,誰會知道當年的南匠奉臣已經(jīng)是這般靜默著等待終老的模樣。明明這個當年也才不過十數(shù)年,可是看他這模樣,總讓人感嘆時間飛逝,人已老。
“我喚你一聲‘鳳凰’,還真當自己成了仙人?如此深的執(zhí)念,說不瘋魔還真沒人信?!睋u搖頭,言玖夜默默地將殘酒飲盡后酒壺一丟,一枚小石子自她指尖彈出,并聽她同時大喝,“回魂了奉老頭!”
含七“哎呀”了一聲,阻止不能,嚇得躲在了樹后,卻還是探出小腦袋,一雙眼睜得老大,生怕錯過這一場一年一次的較量。
那石子疾射而出,雖如蜉蝣般渺小,卻自有股金箭離弦之銳意,帶著細小的尖嘯聲直襲向奉臣面前的棋盤,但在將至之時被他抬手打出的棋子轟碎成渣。
南匠奉臣是鑄造的大師,卻很少人知道他的一雙手養(yǎng)得極好,仿佛玉雕的骨,看著像戲臺上那些花伶柔軟,可誰敢說臺下十年功練出來的還會是軟骨頭?
奉臣的手是玉骨,出手優(yōu)雅,摘一片葉或是落花便能傷人,言玖夜和他學的就是這飛花逐葉的手上功夫,如今比較,雖不能說是高下立現(xiàn),但好歹分得出師父和徒弟的區(qū)別。
含七扒著樹干看她拂袖而出,便又是一片紅葉飛轉了過去,卻不知是否是落葉姿態(tài)優(yōu)雅,這片紅葉也慢悠悠的,便像是飄了過去一般。
而后棋葉相遇,葉碎而棋未落。
不是無聲,卻弱于風聲,有點像池中的魚頂破了無波的水面,有漣漪緩緩蕩開,微漾散了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