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著世代在祥允寺內擔任文書的情分,歷代住持對季家較為寬容。故而季家是祥允寺十五村三個營的上千戶屬眾當中,唯一一家不必歷代子孫都要入寺修行的屬民。
季家子孫出家,只需在上一任文書入滅之后,再從家中挑選一名適齡男童接任便可。
但因季家歷任族長皆出自季老太爺這一支,故而寺中的文書候選人也須得以他這一支為先為優(yōu)。若是這一支實在沒了合適的男丁,再從堂兄那一支當中選擇。
兩兄弟長到十六七歲時,季大太爺方至天命之年,身體極是健朗。于是兄弟二人便沒有了出家修行的顧慮,都開始張羅起娶親之事來。
然在一次跟隨上任住持上勉大師外出歸來時,卻在路上遭遇了埋伏。據說當時他們在白狼水畔展開了一場惡斗,季大太爺以命相博,才護得上勉大師逃出生天,可季老太爺自己卻因傷勢過重,命殞當場。
上勉大師回去后,雖上書朝廷為季大太爺追封了謚號,卻也無法免除季家后人入寺接替文書的命運。
季老太爺身有殘疾,且瘋瘋癲癲,整日里只知抱著胡琴彈唱,在上勉大師眼里他是斷不能接替文書一職的。故而此番空缺只得由尚未娶妻的季家兄弟其中的一人來補。
當時大哥季語堂已有了兩情相悅之人,只等過了聘便可成婚。于是在季大太爺出事之后,季語堂便央求季老太爺,叫弟弟季語程出任文書。
哥哥季語堂同時又向弟弟允諾,但凡自己能夠生下一子,待得年滿七歲,定會送去祥允寺頂替于他。屆時他也會同季老太爺一道,請求上勉大師開恩,許季語程還俗。
弟弟季語程雖也不愿出家,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應下了此事。但后來卻不知何故,季語堂原本要娶進家門的妻子竟嫁給了弟弟季語程。
季語堂一怒之下,心灰意冷,入寺修行,并發(fā)誓永不還俗。自此對叔父季老太爺及弟弟季語程乃至季家一支的恨,卻不是尋常語言所能書將出來的了。
季語程雖成了家,卻也備受族中之人指責,尤其是將兄弟二人撫養(yǎng)長大的堂兄那一支。這使得兩家關系愈走愈遠,漸漸的,只要族中無大事,更是長年都不會再見一面。
季老太爺心中有愧,是以多年未曾踏足祥允寺,亦從未見過季語堂。倒是堂兄一支,許是因著同情,與季語堂卻是常有走動。
這些事都是族中隱事,鮮少外人知道。所以不管季家哪一支,都因受著祥允寺的庇護,在屬民中的地位仍居高不下。
季學禮出事之后,因季夫人略知這段往事,在季夫晏提出去找大爺爺時,便對季夫晏說了一些。故母子二人寧愿變賣家當,也不肯登門去尋時任文書的大爺爺季語堂。
如今聽玉忱說起,季老太爺竟要去求大爺爺季語堂,季夫晏顯是不敢相信。
玉忱想了想,道:“老太爺這樣做,定有他的道理。他不說明原因,也定是有難言之隱??煞蜿谈?,說一千道一萬,季老太爺都是為了咱家好。如今大伯有事,咱家里可不能先亂了!”
可是季夫晏卻始終對簡玉珩的事情耿耿于懷,辯道:“大爺爺跟咱家早都結了仇,此是舊恨一樁。聽老太爺的意思,帝都中人跟咱家祖上,也定是結過怨的。
可我如今卻不懂了,都是祖上的積怨,為何有些事老太爺就放得下,有些事偏卻放不下?
你且仔細想想,堂叔家素來跟大爺爺走的近,如今這點小事同罡大師說不管便不管,若說這中間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是斷斷不肯相信的!要我去求他,我是寧愿傾家蕩產也不肯的!
你再看這簡玉珩,他一心幫我,就算有所企圖,要的不過區(qū)區(qū)一只玉馬兒!如今他被老太爺那番折辱,竟還稱我一聲兄弟,還是要幫我救爹爹。這等胸襟,不知你作何感想,總之我是打心底里佩服的!”
玉忱聽了,忍不住也附和道:“一個害人,一個救人!那個義兄,和夫晏哥一樣,是個俠義心腸的人!”
季夫晏慘然一笑,道:“此等差別,連你都看得如此清楚,為何老太爺就看不明白?!”
“你是在罵我老眼昏花,是非不分么?!”
季老太爺不知何時,站在了季夫晏身后,因著季夫晏與玉忱二人并肩而坐,誰也未留神季老太爺的動靜。
直到季老太爺在身后開口,季夫晏、玉忱二人這才轉頭起身,雙雙驚道:“老太爺?!”
季老太爺不理玉忱,只是冷冷地盯著季夫晏,問他:“是也不是?!”
季夫晏低下頭,喃喃道:“不敢?!?p> “你們給我進來!”季老太爺甩下一句話,轉身便向院內走去。玉忱慌忙趕上去扶他,卻被他冷冷甩開。
季老太爺跛著腳,自行拄了拐向夏屋走去。
這季老太爺原本是住在正屋上房的,自打季學禮娶了親后,便命人在夏屋收拾出一間屋子,住了下來。不管季學禮如何懇求,這季老太爺就是不肯再住回上房。
夏屋陳設簡單,除了睡覺的炕床之外,只有一套簡單的櫸木桌椅和一對樺木衣柜,除此之外,再無任何擺設。
進了屋,季老太爺自大衣柜中取出一本發(fā)黃的小冊,置于桌上,對季夫晏道:“跪下!”
季夫晏雖不知何故如此,卻也不敢違拗,乖乖跪下。玉忱見了,也挨著季夫晏一側,悄悄跪下。
季老太爺拄拐站在一側,問他:“你且說說,此為何物?!”
季夫晏抬頭望了眼,道:“是大太爺的遺物?!?p> “那你可知內里書著什么?”
“孫兒不知?!?p> “你不妨打開看看!”
季夫晏直起身,不敢拿起,只得伏在桌上翻看。因著年代久遠,冊子已經發(fā)黃,紙邊卷起。只見冊子前半部皆是用藏文摘抄的佛經,看樣子是季大太爺當年隨身攜帶的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