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曉,嬴曦回到了營地,準備帶領(lǐng)士兵晨練。
此處地勢開闊,所以他也沒有把將士們局限于小小的軍營之中,而是直接將他們?nèi)繋С鰜?,于龍首原之下訓練?p> 衛(wèi)鞅與沈邕并肩立于龍首原上,俯視著下軍三千將士,晨風將兩人的袍袂吹得獵獵作響。衛(wèi)鞅抬手仰望蒼天,喟然嘆息道:“山雨欲來風滿樓?。 ?p> “哦?”沈邕轉(zhuǎn)頭看向他,問道:“鞅兄此言何解?”
衛(wèi)鞅笑著,手指寰宇,說道:“鞅在櫟陽曾見過秦侯,觀他雖氣魄雄壯,但眉宇之間或發(fā)黑,或蒼白,此乃中氣虛竭之狀,昨夜我又夜觀天象,見大星耀于西方,但旋即便黯淡不聞,以鞅所見,恐怕秦侯命不久矣,想來就在這一兩年內(nèi)……”
沈邕忽然對眼前的這個人產(chǎn)生了興趣,他笑道:“想不到鞅兄還長于望氣星象之學?!?p> 衛(wèi)鞅看了他一眼,笑道:“鞅年少時,師父便命我先學《易》,再學兵,后學法,最后,他老人家方才將其謀略傾囊相授?!?p> 沈邕笑道:“能教出鞅兄這等奇才,想必尊師定也是一位大家。”
衛(wèi)鞅只是搖頭笑了笑,似乎并不想多提此事。
兩人說話間,卻見下面不遠處,一行不速之客接近了正在訓練的士兵。
沈邕瞇著眼睛,緩緩道:“韓起、李宣……這兩人此時前來,是來找事情的??!”
衛(wèi)鞅忽然問道:“你覺得將軍會如何應對這兩個人?”
沈邕不假思索,直接回答:“我想,今天恐怕有人要見血,我考慮的是,是否要下去勸阻一下將軍?!?p> 說罷,他又自問自答:“還是不必了,所謂將熊熊一窩。將軍隱忍了這么久,也是時候露一點爪牙出來讓大家伙看看了。”
說完,他與衛(wèi)鞅同時轉(zhuǎn)頭,相視一笑,兩人顯然是想到了一塊去。
“喲喲喲,我說這是誰在這里鬧這么大動靜,這不是大將軍嬴曦嘛!”
離得老遠,先前被嬴曦驚嚇過的李宣便吹著口哨,語氣十分輕蔑。
右尉賀拔勝濃眉一皺,便要走上前去,卻被嬴曦伸手攔住,他看了主帥一眼,見他面無表情。不知怎的,賀拔勝忽然覺得背后發(fā)涼,于是便退回原位。
這時,韓起卻又笑道:“可不是嘛,我說怎么最近在櫟陽看不見嬴曦大將軍的影子了,忽然想起來,原來是獨孤霓裳嫁到洛陽去了!”
說話時,他還特地將音量加高,好像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
下軍的將士們也都停下了操練,各個都對這兩人怒目而視。
韓起似乎沒有察覺到下軍士兵的憤怒,而是轉(zhuǎn)過頭,對著自己的隨從說道:“你說我韓起無論家世、相貌,樣樣出類拔萃,可人家偏偏就是口味獨特,就是喜歡某個低賤的庶家子,你說這已經(jīng)夠倒霉的了吧!可沒想到啊,偏偏那庶家子在最后關(guān)頭卻又被人家給拋棄了,跟這個破落戶比起來,想必還是天子要更吸引人些,哈哈哈,放眼天下,當真是找不出如此可憐的人了!”
話音剛落,不止是李宣,就連韓氏和李氏的家仆們也都跟著大笑起來。反觀下軍一方,卻是個個怒發(fā)沖冠。主帥受辱,這對一支精銳軍隊中的將士來說,無疑比死還要嚴重。
韓信面色陰沉,拔劍便要上前,卻又被嬴曦攔住,他看著嬴曦,有些焦急地說道:“將軍!”
他所想的,不只是為嬴曦出頭。而是明眼人都知道,一旦今日嬴曦忍了這件事情,那他這么多天來在下軍之中樹立的威名也會就此煙消云散。故而當嬴曦攔住他時,他顯得有些焦躁。
韓起那邊卻似是感受不到下軍將士的怒火,依然在大聲說笑。韓起身旁的隨從也跟著主人幫腔,說道:“是啊是啊,就算是個普通的庶民,遇到如此奇恥大辱還知道憤怒,可有些人啊,簡直是笑呵呵地把媳婦兒送給了別人,也難怪關(guān)內(nèi)侯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只蒼蠅!”
此話一出,眾人哄堂大笑,絲毫沒有顧及到下軍一方即將爆發(fā)的怒火。
下軍之中,韋天光背負著雙手,看著場上的情勢,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輕蔑的微笑。
韓信急了,低聲喝道:“將軍!”
嬴曦卻不為所動,只見他伸手,從賀拔勝手上拿過一只五石強弓,又抽出一支雕翎箭,張弓搭箭,弦如滿月。嬴曦高聲喝道:“射術(shù)之道,手穩(wěn)如山,目準如鷹,如此方為上乘!”
話音剛落,便只聽“嗖”的一聲,箭隨聲落,霎那間,剛剛還在大聲吵鬧的韓起便被一箭射入左胸,正中心臟。
嬴曦放下雕弓,問道:“都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
下軍將士氣勢振奮,齊聲應道。方才心中出現(xiàn)的質(zhì)疑主帥的念頭,此刻也在這一箭之下,煙消云散。
他們不在乎對方是哪家的貴公子,作為軍人,他們只知道一點,那便是帥不可辱。嬴曦這一箭,似乎凝集了下軍三千人的怒火,一箭射出,也將他們的怒火盡數(shù)傾瀉。
韓起被一箭射中心臟,整個人呆滯在原地,他艱難地轉(zhuǎn)頭看向嬴曦。噴薄而出的鮮血堵住了他的喉嚨,使得他無法說出話來,他只能難以置信地望向嬴曦,似乎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嬴曦竟然會忽然暴起,對他下如此狠手。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不知他還會不會聽公子壯的唆使,前來挑釁。
但韓起已經(jīng)無法再想了,他的身體向后傾斜,鮮血自七竅中噴出,灑在周圍人的身上。他的生命,也就到此終結(jié)。
當李宣等人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卻沒有功夫去指責,因為他們看見,前方的嬴曦再度張弓搭箭,對準了他們。
李宣大驚失色,連忙躲回人群中,不顧形象地跑遠。嬴曦沒有理會他,一箭又射穿了方才幫腔的那個韓起家仆,正中心臟。
嬴曦又三度張弓,連續(xù)射殺三名韓氏家仆,卻對李宣一行手下留情,任由他們逃離。經(jīng)此一鬧,韓氏剩下的家仆們連少主的尸體都管不著,倉惶逃命。
嬴曦放下弓箭,身后卻忽然傳來了一陣歡呼聲。
“將軍威武!”
下軍將士群情沸騰,方才嬴曦箭箭皆命中要害,此等箭術(shù)已然令他們深感欽佩。更重要的是,嬴曦有仇必報的行為,深得這些軍人的認同。
此時,沈邕與衛(wèi)鞅也自高崗上走下來,衛(wèi)鞅拍手道:“將軍箭箭均為上殺,鞅深感敬佩?!?p> 嬴曦微笑,轉(zhuǎn)身看向被丟下的那幾人的尸體,說道:“賀拔勝!”
賀拔勝連忙走上前來,拱手道:“末將在!”
“你派幾名將士,把這幾具尸體送回櫟陽韓氏府上,告訴韓舒,這幾人冒犯本將,刺探軍務,有作戎狄細作之嫌疑,故本將軍將其當場格殺。”
“末將遵命!”
……
趙武等人一覺醒來,回到櫟陽后,卻聽聞滿城風雨,不禁駭然失色。
櫟陽趙氏府上,蒙肅道:“嬴曦他竟然殺了韓起,恐怕大事不好!”
杜佑卻說道:“依傳言所說,是韓起拿獨孤氏的事情刺激嬴曦,方才遭嬴曦殺手,我關(guān)中向來民風彪悍,睚眥必報,想來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p> 韋裕較為認同杜佑的意見,他還補充道:“嬴曦當著下軍之面手刃仇敵,這還會為他贏得下軍之心,依我所見,他絕不是那種會因憤怒而沖動的人,所以他此舉定然是有著他自己的目的所在。”
眾人沉默半晌,趙武說道:“無論如何,我要去知會他一聲,讓他早作防備,若是實在不行,我就去求父親,無論如何要在秦侯面前保住他……”
話未說完,門外卻忽然傳來一人的聲音:“不必了!”
房門被推開,只見一位身穿朝服的儒雅中年人緩步走來,此人面目英武,雙目炯炯有神,頷下修剪得極為整齊的三縷短須更襯得其頗具仙風道骨,正是趙武之父,關(guān)西大行臺府六曹尚書之一,兵曹尚書趙朔。
見他到來,趙武連忙站起來行禮道:“父親!”
蒙肅、杜佑、韋裕也連忙站起身,躬身道:“拜見世叔!”
趙朔笑著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隨后,他更是沒有一點長輩的架子,與這些子侄輩的年輕人坐在一起,說道:“你們不必為此擔憂了,秦侯那邊已然做出處置決定了。”
聞言,眾人面面相覷,顯然沒有想到秦侯處事竟然如此之快。
……
韓起等人的尸體被送到韓府之后,櫟陽長史韓舒老淚縱橫,甚至顧不得儀表,穿著木屐常服便跑到了秦侯府。
出來迎接他的人正是公子壯,當從韓舒嘴里得知嬴曦射殺韓起的事情后,嬴壯也呆愣在了原地,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個破落戶竟然會下此狠手。
想到這很有可能是嬴曦想要借此向自己示威,嬴壯忽然也燃起了滿腔怒火,他安撫好韓舒,隨后便一路走進正堂,面見秦侯。
大約一刻鐘后,秦侯府傳出命令,命行臺府所有屬官入內(nèi)商議要事。
議事廳內(nèi)氣氛有些凝滯,大多數(shù)官員都已經(jīng)猜出了秦侯急召他們來是為了何事。
嬴平端坐主位,沉聲道:“如此急促地請諸位前來,是為了商討該如何處置行臺右丞嬴曦因私憤而射殺櫟陽長史韓舒之子韓起的事情?!?p> 眾人面面相覷,半晌,竟無人出來說話。
秦侯似乎對他們的反應早有預料,故而他也絲毫不急。又過了許久,嬴壯終于耐不住性子,出列道:“父親,我朝自有法度,殺人者,以命償之即可。”
嬴平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嬴壯卻是心中凜然,退回原位。
嬴平忽然轉(zhuǎn)頭看向獨孤兆,詢問道:“令君以為如何?”
獨孤兆因事不關(guān)己,正閉目養(yǎng)神,聽到秦侯的問話,略微思索一下,便說道:“聽聞嬴曦殺韓起,是因其當全體下軍之面無故挑釁,故而老夫認為,嬴曦有罪,但罪不至死。”
隨后,他卻又話鋒一轉(zhuǎn):“只是,韓起乃韓氏嫡長子,嬴曦殺之,無疑是破壞了君侯與韓氏數(shù)十年來的友誼,故而老夫以為,不如撤其行臺右丞、典軍中郎將之職,廢為庶人,流放隴西即可?!?p> 此話一出,廳中頓時議論紛紛,如此懲罰,顯然要比直接殺了嬴曦要殘酷的多,看來獨孤兆是真的對嬴曦厭惡至極了。
嬴平嘴角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沒有對獨孤兆的建議予以回復,獨孤兆也不急,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
廳中忽然陷入了一片尷尬的沉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