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陽行臺府。
秦侯的所有屬官與將領(lǐng)此刻皆匯集于此,政事堂內(nèi)氣氛凝重,除了櫟陽令獨孤兆等少數(shù)幾人外,其余人皆是彼此小聲交談著,不知是發(fā)生了何等要事。
嬴曦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黑色赤紋朝服,此刻正雙手縮在袖中假寐。半晌,似是感覺到什么,他睜開眼睛,向身后某處望去。
只見一位年輕人時不時地打量他一眼,見他目光望來,竟是有些靦腆地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嬴曦回以和善的笑容,隨后便轉(zhuǎn)過頭來,繼續(xù)閉眼深思。
這個年輕人名叫嬴雍,與他一樣也是嬴氏旁支子弟,而且他與嬴曦幾乎是同時被調(diào)入櫟陽,此時擔任上軍校尉,屬蒙皋老將軍麾下。
嬴曦沒有注意的是,在他轉(zhuǎn)頭望向嬴雍的時候,跪坐在他前列的獨孤兆同樣回頭望了他一眼,當看到他幾乎是身體不動,但頭顱卻可以直接轉(zhuǎn)向后方時,眉頭不禁跳了一下。
鷹視狼顧,所謂狼顧之相,正是如此。
堂內(nèi)的嘈雜聲戛然而止,嬴曦睜開雙目,只見秦侯嬴平已經(jīng)坐在了首位上,眾人皆是正襟危坐,齊聲道:“參見君侯?!?p> “諸位免禮。”
嬴平擺擺手,面色凝重。
“就在昨夜,孤收到了從京城加急送來的詔令……”
一聽是朝廷的加急詔令,眾人皆是抬頭望向嬴平,難道是獯鬻人又興起兵戈了?
“就在十天前,天子駕崩!”
“什么!”
在場官員皆是大吃一驚,就連嬴曦也睜大了雙眼。唯有獨孤兆依舊面色無波,顯然是秦侯早已告知與他。
嬴平說道:“據(jù)我所知,天子生前并未立下太子人選,此時忽然駕崩,京城的百官公卿各懷鬼胎,恐怕齊王也會蠢蠢欲動?!?p> 天子駕崩,作為秦侯的嬴平依禮要入京哭吊,但此時京城公卿各懷詭域,嬴平久居關(guān)中,不熟悉朝中動向,入朝又不能多帶兵馬。孤身一人難免會遭小人暗算,再加上一個似乎有即位資格的齊王,此次京城之行定是危難重重。
“啟稟君侯。”
嬴曦避席頓首道:“太子未立,齊王恐怕有所動作,末將愿領(lǐng)下軍駐守于函谷、弘農(nóng)之間,一旦朝中有變,便可在兩日內(nèi)抵達洛陽,以保君侯平安?!?p> 此話一出,在場許多臣工皆表示贊同。齊王入京必然不可能帶領(lǐng)大軍前往,他的軍隊一定會駐守在虎牢關(guān)以東,若是如此,那么嬴曦駐守在函谷關(guān)和弘農(nóng)之間,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支援到洛陽,在此種形勢下,這不失為一個應(yīng)變之法。
嬴平卻是擺擺手,說道:“此計的確可行,但需另擇率軍將領(lǐng),蒙皋!”
“末將在!”
“孤命你率上軍駐于華陰,隨時聽候調(diào)動?!?p> “末將領(lǐng)命!”
年近六十的老將蒙皋高聲領(lǐng)命。
“嬴曦?!?p> “末將在!”
“下軍抽調(diào)兩部,由你任命統(tǒng)領(lǐng),歸屬蒙老將軍麾下。”
“是!”
嬴曦恭聲應(yīng)命,站立在嬴平身后的公子嬴壯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滿了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
“孤入京的時間里,櫟陽軍務(wù)政事,皆交由關(guān)內(nèi)侯獨孤兆、雍州別駕嬴壯和行臺右丞嬴曦商議行事?!?p> “什么?”
政事堂內(nèi)并無異常聲響,但秦侯話音落地的那一刻,人人面面相覷,明明是一片沉寂,卻又偏偏給人一種嘈雜的幻覺。
嬴平并未在意眾人的反應(yīng),而是轉(zhuǎn)頭看向獨孤兆,說道:“孤這一去至少也要數(shù)月時間,來年開春的大蒐禮就拜托令君主持了。”
獨孤兆微微欠身:“君侯放心便是。”
嬴平頷首,眉目中帶著些許憂慮之色。
天子駕崩,百官奉立臨安王姬職監(jiān)國,暫攝政事。以太尉楊賜、黃門侍郎柳瑾主持先帝喪儀。
十二月,齊王姬成來京吊喪,所帶二百余騎盡縞素。
秦侯嬴平,冀州牧姬遷,荊州牧項廣,幽州牧公孫處,揚州牧陸浚等封疆大吏也都在數(shù)日內(nèi)齊聚京城。
七日后,臨安王率百官,奉大行皇帝葬于邙山獻陵。司徒王琰與宗正、國子祭酒等大臣商議后,請上先帝謚號曰“惠”。
大周第二十代天子,周惠帝的時代就此結(jié)束。
三日后,以楊賜為首的文武官員上書請臨安王姬職即位。同日里傳來消息,齊相國田讎率軍五萬迫近虎牢關(guān),一時朝野嘩然。
“齊王!”
脾性火爆的侍中裴度在朝堂上憤然起身,厲聲怒斥道:“當此緊要之際,天下士民皆仰望大王能輔弼兄弟,佐佑朝政,大王卻在此時舉大兵迫近京畿,微臣敢問大王是何用意?難道是想謀反不成!”
裴度出身于頂級門閥河?xùn)|裴氏,侍奉先帝十余年未嘗有一過,在朝中歷來以忠直剛烈而聞名。面對他的斥責,即便是位高如齊王亦不能等閑視之。
姬成跪坐在朝堂上首,雙目微闔,仿佛虎牢關(guān)外的數(shù)萬大軍與他毫無關(guān)系。直到裴度把話說完,他才緩緩睜開眼睛,直面朝臣的目光。
“先帝崩逝,天下震動,而冀州、并州騷亂未平,獯鬻仍然蠢蠢欲動。齊國的兵馬只是為防萬一,裴侍中此言,莫非是要陷寡人于不義?”
“既是調(diào)兵勤王,那為何齊王沒有向朝廷稟報,擅自調(diào)兵?”
御史中丞陸云避席起身,聲援裴度。
“笑話,齊國是寡人之國,齊軍是寡人之軍,寡人調(diào)動自己屬軍,要向何人稟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即便是藩王,每有調(diào)兵,亦必須上報天子!”
主管兵事的右曹尚書盧平也起身發(fā)話。
“天子?先帝已然駕崩,寡人如何稟報!”姬成冷笑道。
“齊王此言似是有些不妥吧。”
一直在閉目養(yǎng)神的司徒王琰此時也睜開一雙老眼,淡淡出聲。
“先帝崩逝,然家有長子,國有長君。臨安王是先帝嫡長,又以監(jiān)國之名,自然名正言順。”
齊王冷笑一聲,卻并未反駁,作為當事人的姬職亦不發(fā)一語。王琰也并未在這個王室的敏感問題上多作糾纏。朝堂上一時陷入了尷尬的僵局,姬成面色不動,心內(nèi)卻已是沉到了谷底。
河?xùn)|裴氏,吳郡陸氏,范陽盧氏,太原王氏。再加上一個沒有發(fā)言卻是姬職死黨的弘農(nóng)楊賜,這些士族仍然是認定了自己非先帝之子的身份。想到此,姬成最后的一絲妄想也就此打消。
“老臣以為,齊王的擔憂不無道理?!?p> 始終保持沉默的楊賜忽然出聲,他避席向姬職頓首,隨后淡淡地說道:“雖說數(shù)年前北胡大敗,但并未傷其根本,如今邊防空虛,確有被人乘虛而入的可能。”
滿朝文武皆看向楊賜。
“洛陽所在,雖有八關(guān)之險,但卻需要大量的守衛(wèi),尤其是當此國疑之際,京畿內(nèi)軍隊皆需要守衛(wèi)在都城。如此一來,僅靠齊王的五萬軍隊恐怕難以防衛(wèi)周全。”
“老太尉以為應(yīng)當如何?”
朝堂上未曾發(fā)過一言的臨安王姬職終于說了話。
“依老臣所見,齊王的軍隊不妨就暫時駐扎在虎牢關(guān)東北,隨時準備應(yīng)對冀州與幽州會發(fā)生的大戰(zhàn),同時令秦侯嬴平率關(guān)中精甲駐守河陽、孟津,以防并州有失,幽州牧公孫處也應(yīng)盡快返回坐鎮(zhèn)漁陽?!?p> “善,便依太尉之見?!?p> 嬴平頓首道:“雍州兵馬隨時聽候調(diào)動?!?p> “依我朝禮制,外藩親王與諸州牧守須在新帝登基后方可離京,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也,老臣斗膽請臨安王殿下早日踐祚,以安天下百姓?!?p> 說罷,楊賜避席出列,以臣子對天子的禮儀稽首于地。緊接著,秦侯嬴平出列,稽首;御史中丞陸云出列,稽首。
姬職忙擺手道:“父皇并未立詔以孤為嗣,孤才淺德薄,不敢妄居尊位,況且值國喪之際,此事不宜妄論?!?p> “殿下此言差矣?!?p> 裴度出列道:“事急從權(quán),此時不但是國喪之際,更是國難之際,百姓翹首以望天恩,先帝雖未立嗣,然我大周祖制,向來是立嫡以長,天下民心所向,望殿下莫要推辭!”
說罷,裴度亦與楊賜等人一般,稽首于地。
姬職剛欲再度推辭,司徒王琰、尚書令崔縝率領(lǐng)一干尚書臺大臣出列稽首,請臨安王登基。姬職半晌無語,朝堂上一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寧靜狀態(tài)。
許久,只見又有一人出列,跪拜,稽首。沉聲道:“臣大司馬、使持節(jié)、金紫光祿大夫、齊王姬成,請殿下登基,以續(xù)周嗣?!?p> 當姬成的聲音響徹在萬歲殿內(nèi),稽首在地的楊賜等人終于放下久懸心中的大石。
“臣等參見陛下,陛下萬歲未央!”
乾景五年正月,臨安王姬職在一眾大臣的輔佐下登基為天子,同年改元熙寧,大赦天下。加秦侯嬴平開府儀同三司,特賜齊王姬成“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特權(quán)。
同時,齊國上卿高歡率齊軍二萬入朝,駐于洛陽城外;破虜將軍蒙皋率領(lǐng)關(guān)中精騎一萬趕赴京師,與高歡合兵,等候天子檢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