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瞿仁宇。
今天天氣很好。
我在山崖上站著。
身上系著鎖鏈。
我數(shù)不清這是寫給你的第幾封信,我恐怕這是要隔很久很久才有下文的‘最后一封’。
風(fēng)拍著我的臉試圖讓我清醒一下,這兒人很少,也不是假期,所以沒什么人理我,任憑我自顧自地犯傻玩情懷。不過這是我最想要的狀態(tài)。
你別擔(dān)心,我不是想就這樣跳下去,你們都太高估我了。我其實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死,怯懦的不得了,那些疤痕證明不了什么,我只是膽小的為之而努力的表面功夫,可我又企圖臆想死亡——即便我曾經(jīng)真的有這種沖動,還不止一次,即便我曾沉浸在這種歡樂的盛宴里無法自拔。
可我還是怯懦還是想看看未來的一分鐘會有什么。
你看,人就是這樣,喜歡把自己放進(jìn)某個場景里顧影自憐。
又沒意義又惹人厭。
這兒挺高的,大約二十層樓那樣?
大概是吧,我一直沒有量詞概念。
你說……
人在跳樓的時候一定會后悔的吧?我坐在那,看著下面的水灣,皮艇悠悠蕩過來,我把膝蓋以下都放在山嘴那兒晃來晃去,黃沙盯著我,湖魚盯著我,樹也盯著我,周遭全都盯著我,盯得死死的——它想吃掉我。
我知道的。
然后我跳了下去。
或者說,是我,又站起來,跳了下去。
如了山澗為展示自己而吞噬的愿。
不過我可沒有用什么奇怪的姿勢,我覺得很別扭,我也忘了我怎么跳下去的了,我仿佛還趁著那股沖勁兒后退又助跑了幾步,粗笨的鏈子拴著我,我以為我會生平第一次尖叫出來的,然而我沒有,我就那樣,和往常一樣,面對恐懼的時候緊盯著它一聲不吭的看著它發(fā)生。
這可是我覺得最會不令我害怕的辦法了。我用太多次了,打針,抽血,被發(fā)現(xiàn),或者別的,一切我目光所及,伸手可觸,任何任何,甚至是我給你寫信以及未來要給你寄出去的時候,我都是這樣。
或許直面恐懼不是這么用的,但這是我直面未知的最佳選擇,我不用的話,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是不是很愚蠢。
啊,順便告訴你一聲,我在蹦極。所以目前我活的還算好好的。
這是我最想還做拖了好久好久好久的事情,你知道我的,我想做我就馬上去做了,可這個,別說別人不讓了,我可是抱著或許永遠(yuǎn)醒不來的準(zhǔn)備來的。我知道,我不適合我不應(yīng)該我不能。
嗯哼。
我別無選擇。
仁宇,深陷自我和深陷病痛你會選擇哪個?
我情愿把病痛增加一百倍,即使那讓我生不如死。
我清楚的。我愿意,我全都愿意。
我陷進(jìn)去多久我不知道,我想出來,我只是想出來。
這個世界很好很好仁宇,這曾經(jīng)是你告訴我的。
活不下去和想而不得我必須站一個。
我不會后悔的。
所以,在我寫給你這封信的時候,我就沒有后悔,哪怕這在你們的生活里已經(jīng)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似是因睡了一整天而顯得有些漫長的夢,還因為看到很多有趣或新鮮的事物而變得有點明朗。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哦對,青春就是向前跑,未來就可期。
說的多好,我太喜歡了,過去算什么呢?我總算想明白了,那么多人跟我說,活在當(dāng)下活在當(dāng)下,我如今才切實的懂了這個意義。
過去于我究竟算什么呢?不管怎樣,我都只能看著啊……沒有辦法再去觸碰了,除了想念,除了忘記。雖然經(jīng)歷的過去太骯臟,我根本無法變成白紙。你看著我走過來的,不管你有沒有開玩笑有沒有隨口隨心連你都不記得的。你所說的都一語成讖,離開你們后的我是你根本不敢相信的惡心。
我真的好羨慕坐在這玻璃外的那些人,我羨慕他們總能安然活成自己,永遠(yuǎn)自信,永遠(yuǎn)可愛,永遠(yuǎn)大方。不像我,狹隘又陰暗,好似一只丑陋的蝙蝠。
還妄想著蛻變呢。
我自己都要笑了。
我就看看不好嗎?
下墜的時候,失重令我痛苦的支離破碎,我眼前渾濁不堪,我發(fā)現(xiàn)它們沒有附在我身上而是融進(jìn)血液里,扎根進(jìn)肌膚深處,燃盡骨髓取代了每一個細(xì)胞。我甩不掉也擺脫不了,什么都改變不了,除了徒添折磨,除了加速這副將死之軀的熔爐。我看見那片黃土之上,我的靈魂縮成一團(tuán),越聚越小,仿佛下一秒會就變成一道炸開的光圈,割斷我的保護(hù)帶,割斷那塊山脊,那片森林。
然后消失殆盡。
仁宇,我掙扎過的,我甚至曾過得很好,我什么都有了,我覺得未來就是最最可愛的蒲公英,從毛絨絨的球團(tuán)上和千千萬萬的小白團(tuán)扇一同起飛,腳下是綠地背后是藍(lán)天,面前是那輪,正在跳躍的,向上飛沖的紅日。我跟著風(fēng)一同盤旋,不斷轉(zhuǎn)動身體看著這世界不同的風(fēng)景,我以為我沖破了打破了成功了,我以為……
我甚至以為大約是上輩子攢了一輩子吧,我交完了運氣稅,換來了現(xiàn)在這么多的如愿以償。我以為我再也不用回去,再也不用吟出那句‘我亦飄零久’。
十年來,深恩負(fù)盡,死生師友。
前不久我還祈禱過,我說,我希望那些過去的,所有東西,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要回來了。
現(xiàn)在的生命,每多一秒都是恩賜。
我本是無神論者。
如今我信仰萬物。
仁宇,你要是在就好了。
算了,我不想影響你,不想影響你們?nèi)魏稳恕?p> 如果你在看,不要替我難過,我不會后悔的,你知道我的,走過的每一條路見過的每一個人聽到的每一句話和看碰到的每一件事——它們都有它存在的意義,都存在于我們的生命里,教我們成長予我們渲染的能力,讓我們就這樣充盈,不管好與不好,這就是我們。
除了想做而沒做的。
我李子佩從不后悔。
后悔也沒有用不是嗎?
我區(qū)區(qū)人類,何德何能扭轉(zhuǎn)乾坤。
我就是個連三窟都沒有都蠢兔子,大風(fēng)大浪大災(zāi)大難只能傻乎乎的直視它被迫接受它,連口胡蘿卜都不知道嚼。
只是,有很多的時候,我看著你們,只是一掃而過的那種看著,我都想變成空氣,碰碰你們的額頭——那因生活而飽滿的姿態(tài),閃著亮光,迎著星辰。
我稍微去碰一下就好。
這簡直是人生最幸福的事。
你會理解,可你不會明白的。
四年了。
時間太快了,默不作聲的就把我們都吞噬掉。
仁宇,你可以不可以,以后,好好道別。
我多希望我能坐在你身邊,再一次看著你,給你講我所見到的故事。
然后跟你說,別擔(dān)心,我不后悔,我還站得起來。
對不起。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