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欺負你了?你給我說?!把砸恢t方寸大亂,沁心一向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行事說話都是不疾不徐,溫婉舒緩,什么事情能將她嚇成這樣?
“不是我,是有人要害你?“沁心抬起眼,秀麗的臉上還掛著淚痕,更顯得生動。
言一謙笑了,他捧著沁心的臉,用拇指替她擦干淚痕,寵溺地說道“傻丫頭,誰會來害我呢?“
“真的有人,我偶然聽到夜宿在我們這邊的一個客人說的,他說朝中有個叫蕭林的,與言首輔是死對頭,正準備找人害他呢?!扒咝恼f道。
父親與蕭林的事,言一謙知道一些卻不能全知道。他知道前些日子父親聯(lián)合所有文官狀告蕭林,可是皇帝陛下好像并沒有因為這件事情責罰蕭林,相反對父親的態(tài)度卻越來越冷淡了,言一謙時常聽到父親因為這件事情嘆息。
沁心一個煙花之地的女子并不能了解朝堂之事,卻能聽到風聲,看來這件事的確有幾分可信,言一謙是這么想的。
“那人還說了什么?“言一謙問道。
“我還聽說現(xiàn)在言首輔在皇上面前不能得寵都是因為這個蕭林,而且他的錦衣衛(wèi)搜集了一些證據(jù)準備狀告言首輔,那人還說,言首輔這次是真的沒有翻身之地了?!斑@些話自然是假的,言正欽一生清白,哪有什么證據(jù)可查?若是有,蕭林也不會費這么多的工夫了,但是言一謙不知道,這些話,他全都信了。
“這可怎么辦???你會不會有事?“沁心拉著言一謙的衣擺擔憂地問道。
言一謙轉身看著沁心,心里軟得像一灘水,他現(xiàn)在一點主意都沒有,“父親。。。父親最近的確是有心事的樣子。“他想起父親最近總是在家里嘆氣,還常說陛下太過信任蕭林,兩相結合一定是父親沒有狀告成功,反被打壓了。
“那都是真的了,我聽說那個蕭林是最陰險、狠毒的,若是什么被他抓到就是斷手斷腳慢慢折磨而死?!扒咝恼f著眼淚又流了出來”你不要落在他的手里啊?!八穆曇魩е澏?,楚楚可憐,更是讓人聽了渾身骨頭都軟了。
言一謙將沁心擁在懷中,柔聲安慰“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翱墒沁@些話說出口,他自己都不相信。
“若是蕭林動手,不如咱們先動手吧?!扒咝牡哪樕虾鋈婚W過一絲狠厲,與方才的溫柔模樣截然不同。
“怎么動手?“言一謙也沒想到她會這么說,但已經喪失了主意的他不由得地想繼續(xù)聽下去。
“殺了蕭林?!?p> 這樣一個如水的女人在說殺字是眼睛都不眨,甚至比男人更加毒辣。
“怎么可能?蕭林是朝廷重臣,殺了他可是死罪?!翱墒茄砸恢t并未覺得不妥,他甚至覺得沁心一切都是在為他打算。
“現(xiàn)在他已經掌握了首輔的證據(jù),一定會害死首輔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如果你殺了蕭林,這些罪責只有你一個人承擔,至少救了整個言家,更何況你是首輔的獨子,到時候蕭林一死,首輔在朝中獨大,你判不判罪不是首輔說了算嗎?“
一個女子怎會對朝局了解得如此透徹,甚至還能說出孰輕孰重,推測朝局走向,不能發(fā)現(xiàn)其中端倪的也只有言一謙了。
“更何況要是落到蕭林的手上,要被他怎么折磨還不一定呢,不如以退為進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眼看言家命懸一線了,難道你不想為言家,為言首輔做這最后一點的努力嗎?“
沁心這句話刺中了言一謙的心,他一向被人稱為廢物,可是他何嘗甘心這樣庸庸碌碌一輩子活下去?他曾看到父親失望的眼神,母親無奈的嘆息,那些都像是一根根針扎在他的心上。這一次他終于有機會為父親做一點點事了,他要證明他不是廢物,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又該怎么做呢?”心已經動了,便是怎么殺的問題,蕭林是錦衣衛(wèi)提督,且頗有身手,像言一謙這樣的繡花枕頭只怕是連身都近不了。
“用這個?!鼻咝哪贸龅?,正是言一謙在宣武門外所有的火銃。
“你哪里來的這個東西?”言一謙雖然蠢笨,但也知道私藏火器是大罪,趕緊將門窗都關緊了,警惕地四處看了看有沒有人,才壓低聲音問道。
“昨天有一個從海上來的客人,專做這種走私生意的,我從他手上買的。”相比于言一謙的慌亂,沁心卻是面不改色,說得十分坦然。
“你可知道私藏火器是什么罪嗎?”
“我知道,可是為了你,我不在乎?!?p> 言一謙整顆心柔軟得像一汪水,這個女人從剛一認識他就理解他、鼓勵他,到現(xiàn)在更是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他還有什么理由辜負她?
“苦了你為我打算這些了?!毖砸恢t再一次將沁心擁進懷里。
“我始終相信言郎,總有一天,你能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一個心存忠義、頂天立地的男子?!鼻咝墓杂X地伏在言一謙的胸膛,他看不到她嘴角浮現(xiàn)地笑意和眼底的惡毒。
要刺殺蕭林不是那么好殺的,他不是在宮內就是在宮外他自己的宅子內,宅子有門房,言一謙進不去,而他平時出行也多是坐轎。言一謙跟了蕭林很久才尋到這么個能接近他的機會,做下了這個最蠢的決定。
因為其他地方,言一謙或許能抵賴,可是皇城邊上,眾目睽睽之下,言首輔如何也不能為他辯駁。
此刻的言首輔正準備下朝回家,今天上朝依然是參奏蕭林,但是效果還是不好。陛下好像對這件事越發(fā)不耐煩了,今天甚至駁斥了幾個人的奏本。
“陛下這是怎么了?蕭林究竟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烤谷贿@么護著他?!庇放_的劉大人走到言首輔身邊抱怨道。
“是啊,咱們這么多人的奏疏陛下都不理,到底是為什么?”禮部尚書林晨也奇怪,他是朝中最為激進之人,可越是上奏疏皇上越是不理,現(xiàn)在皇上基本上不聽信他的話了。
“是不是咱們的奏疏出了什么問題?”言首輔回答他們二人。
“咱們的奏疏有什么問題?。磕囊粯?,哪一件是誣賴了蕭林的嗎?”林晨義正言辭,奏疏是他熬了兩夜寫的,他自認字字忠貞,句句屬實,可皇上就是不愛看。
“可我總覺得皇上不喜歡咱們的上書?!毖允纵o也不得要領。
“老爺,不好了,不好了?!眲倓傋叱龌食谴箝T,家里的小廝忽然跑了過來。
“什么事?”小廝跑得氣喘吁吁,看到言首輔險些暈過去。
“少爺,少爺出事了?!?p> 當言首輔再看到他兒子的時候已經是在刑部大牢里了。
言一謙回憶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他知道他完了,蕭林沒倒,而自己攜帶火器,刺殺蕭林已經是不可抵賴的事實了,說不后悔是假的。
大牢的門被打開了,牢頭畢恭畢敬地將言正欽請了進來,看到自己父親盛怒的那張臉時,言一謙害怕了。
“爹?!彼酒鹕韥恚澏吨眢w向那個威嚴的身影喊道。
“逆子。”言正欽看見兒子貼著墻站在陰暗的角落,抬起一掌打在言一謙臉上“你失心瘋了?干出這些沒頭沒腦的事情?”
五根手指火辣辣地落在言一謙還算細嫩的臉上,他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疼痛,眼淚卻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可我這么做都是為了你,為了言家啊?!彼f。
“為了我?你是覺得你爹一把老骨頭了死得不夠快?所以想點辦法,讓我死得快些?”
“不是的,不是的,我聽說蕭林要害你,我怕你遭他的算計,我才出此下策的。爹你要相信我,這一次我真的不是在胡鬧?!毖砸恢t捂著臉,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說什么都是錯的,做什么都是錯的?
他記得小時候,他是首輔家的獨子,大家都夸他長得好,父母看著他都是笑呵呵的,他要什么母親都會給他??墒菨u漸的,別人都指著他的后背說他是個紈绔,是個敗家子,父母看自己的眼神也變得越來越失望。
“是什么人告訴你的?”幾十年的官場生涯讓言正欽比旁人更敏銳,他很快地清醒過來,自己的兒子被人騙了,那人背后還有其他目的。
“是。。。是。。。”言一謙猶豫了,他不知道這個時候告訴父親沁心的身份,他會是個什么反應。
“這個時候還有什么不能說的,說?!毖哉龤J腳連連杵地,渾身氣得顫抖。
“是沁心。”
“沁心是誰?”
“是。。。是彩云齋的姑娘?!?p> 言首輔徹底失望了,他想過很多人,甚至家里的家丁他都懷疑過,可是他沒有這背后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個妓女。“你真是糊涂啊?!彼钢约旱膬鹤恿R道“一個煙花之地的女人她哪里來的火器?哪里能知道這些?你這是被人蒙蔽慘了啊。”
“不會的,沁心是不會騙我的?!毖砸恢t相信世人都會騙他,但是沁心不會。
沒有想到,到這個時候了,言一謙到這個時候了還在幫著她說話,言首輔已經難得與他糾纏這些了“你知道這件事有什么后果嗎?”他問。
“知道?!毖砸恢t點頭“求父親救我?!?p> “救你?”言首輔一聲冷笑,“我當然要救你,你是我的兒子,我就是自己死了,也要把你救出來。”
“父親?!毖砸恢t猛地跪下,抱著言正欽的腿“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彼娴腻e了,他知道他不學無術,他知道他紈绔不堪,從前旁人戳他脊梁骨,他認為那是別人不了解他,父母對他失望,他暗暗覺得父母太過苛責,到了今天,他才幡然悔悟,其實不是的,荒唐的都只是他自己。
言正欽看著自己的兒子,他身上流著自己的骨血,有著和自己相似的容貌,他搖著頭說道“晚了,一切都晚了。”
言正欽出了刑部大牢徑直就去了彩云齋,這個時候,應該去會會這位神通廣大的沁心姑娘了吧。
當言正欽見到沁心時,她沒有半分慌亂,淺淺地給他行禮,禮數(shù)周到,行為舉止挑不出半分差錯。這不像是個風塵女子,倒像是官眷貴女,這是沁心一開始給他的映像。
“言首輔找沁心有什么事?”她問。
“你背后是誰?”言首輔沒有心情與她周旋,開門見山地問。
“沁心不過是個普通女子,言首輔說的沁心不懂。”沁心神色如若,她一向是這樣的人,清澈的眼眸看著世間的污濁不堪,她自出凡塵而潔凈高雅。
“普通女子能對朝堂之事了如指掌?普通女子能隨便拿得出火器?沁心姑娘,我們都懂,老夫不過要個答案,何必兜兜轉轉?!?p> 沁心淺笑,依舊美好、素凈“這些事,首輔不都心知肚明嗎?何必再問?”
一股寒意襲遍全身,果然,事情正在往最壞的方向發(fā)展,言正欽心中最后一絲幻想破滅了,強迫自己笑了一笑,卻很是凄楚“沁心姑娘好手段啊,這副色相怕是能騙不少人吧。”他挖苦道。
沁心依舊不示弱,面不改色地回到“首輔有時間在這里諷刺沁心倒不如回去好好教教兒子吧,犬子的性子,便是沒有我,便不會闖禍了?”最溫柔的話,卻刺向最痛的地方,她好像不是在諷刺,而是在吳儂軟語訴說情話。是啊,言正欽一輩子坦蕩,只是他管教的這個兒子,著實拿不出手。
說完這些,沁心也不客氣,直接便送客了。
從彩云齋出來,夜已經深了,言正欽很清楚對方還有無數(shù)后招等著自己,望著這漆黑的天,真是半點光亮都沒有??墒茄允纵o還是下定了決心——進宮。
蕭林,既然你要下手,那我就退出吧,我認輸了,投降了,只求你能放過我的兒子。
當言正欽跪在臨陽殿外時,盤踞官場四十年的首輔大人終于將自己最后一點尊嚴踩在了腳下。
“言大人回去吧,陛下已經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來不是一樣嗎?”高全走到言正欽的身邊好心勸道,七十歲老人跪在獵獵呼嘯的北風里,一動不動。
言正欽沒有回答高全的話,他朝著臨陽殿的方向大聲喊道“陛下,臣言正欽求見。”
高全長嘆一聲,“夏大人,你這是何必呢?”說完了這句,也知道勸不動,自覺退到一旁去了。
“陛下,臣言正欽有事求見?!庇质且坏缆曇魝鬟M臨陽殿。
“高全,讓他進來?!崩锩?,傳來樾帝不堪其煩的聲音。
臨陽殿內燃著暖黃的燭火,言正欽進了內殿,運氣正好,今夜樾帝沒有宿在哪位嬪妃那里。此刻,樾帝正坐在半透明的綢帳內?!笆裁词??一定要深夜闖宮?”里面的聲音有些不奈。
“難道蕭林沒有與陛下說嗎?”言正欽有些錯愕。
“說什么?”樾帝與言正欽一樣錯愕。
言正欽冷笑,蕭掌印,真是好樣的,原來你早就算定我今夜會來,真是步步精妙,一步不錯。
“陛下。”言正欽雙膝跪地,整個身子伏地而下,“求陛下救犬子?!?p> “你兒子?他怎么了?”
“他犯事了,被押進了刑部大牢。”
“什么事?”
“他。。。持火器,偷。。。偷襲錦衣衛(wèi)提督蕭林?!闭f出這句話,夏正欽都覺得心里沒有底。
“他什么?”樾帝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沒有人敢怎么做,言正欽的兒子更不應該這么做。
“今晨,犬子在宣武門外,暗。。。暗殺錦衣衛(wèi)提督蕭林?!毖哉龤J也希望這一切都是他聽錯了,是個誤會,可是事實就是事實。
“他反了他了?他為什么要這么做?”鵝黃色暖帳內傳來的聲音帶著盛怒。
“因為私怨?!?p> 私怨?樾帝笑了,言正欽自己都不能信,樾帝怎么會信“言正欽,朕這幾年有些朝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當朕是傻子呢?前幾天你聯(lián)合朝堂上的人彈劾蕭林,今天你的兒子就在宣武門外搞暗殺,你說背后無人指使,誰能相信?”
這便是蕭林的目的,樾帝最忌諱的是有人越權,言官們的奏疏樾帝一直不理,所以他言正欽便自行解決蕭林,派自己兒子守在宣武門外準備刺殺,置樾帝于不顧,置王法于不顧。這便是蕭林給言正欽寫好的劇本吧,言正欽不會這么做,但是樾帝會這么想。
“臣不敢?!?p> “不敢?這是沒有暗殺成功,那我問你,你兒子無官無職,火器從何而來?難不成神機營的人能聽他調遣不成?”
“臣,臣不知?!毖哉龤J不能回答,他不能說火器是言一謙從一個風塵女子手中得來的,無人能信。
“行了,你兒子的事情朕管不了,你倒是小心你自己,朝中結黨、暗殺大臣、偷運火器,是朕太縱容你了?!遍械圻€是信任言正欽的,他歷經四朝,于大樾,于樾帝都是屈指可數(shù)的功臣,但是樾帝這句話說得很重,他在警告言正欽,他已經煩了他了,若果還有其他動作,他一樣不會心軟。
“陛下,老臣一輩子就只有這一個兒子,他若是有什么事,就是要了老臣的命啊?!毕恼龤J哀求道。
“那你就該好好管管你兒子?!?p> “是,老臣錯了,臣年紀已經大了,只求陛下放了犬子,讓臣告老還鄉(xiāng),從此臣絕不再過問朝廷之事。”蕭林,做到這一步,你滿意了吧?
“你是在威脅朕嗎?”
“臣不敢,臣沒有幾天,只想好好過幾天日子,能抱個孫子就心滿意足了。幾十年了,臣為大樾熬干心血,從未出過一次差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只求陛下答應臣這最后一點請求,臣就是死了,也甘心了。”言正欽伏在地上,身體顫抖不止,四十年啊,整整四十年,到最后,只敢有這一點奢求,他又何曾甘心。
沒有等到回應,燭火忽然“啪”的一聲響,打破了寂靜,良久才聽到樾帝疲倦的聲音“罷,隨你吧?!遍械鄄皇菦]有感情的,眼前這個人不僅是臣子,還算是老師,是恩人,是朋友,現(xiàn)在,他跪在自己面前如此哀求,縱使鐵石心腸還是有不忍心。
“臣,謝陛下恩典?!?p> 樾帝和言正欽都不知道的是,當他們進行著這一場君臣談話的時候,門外正有人靜靜地聽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