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畢剝一聲,將桐拂驚了一跳。
下意識想去將那燭火攏一攏,伸出手才想起來,眼下她除了能看到聽到,卻什么都觸不到碰不著。
旁人也見不到自己。
如今的自己,真正成了游魂一縷。
此處是北平,燕王府。
幾日前自懵懂混沌中醒來,看著身邊榻上幾無聲息的小五,她腦中一片空白。很快,那些紛紛杳杳的畫面,如破堤之水,洶涌而入令人無處遁形。
刀戟、火器、毒弩、血肉、戰(zhàn)袍……
廝殺、慘呼、哀慟、絕望、死寂。
從最初的無措中回過神來,她除了守在小五身邊,不知道該去哪里。
小五受了很重的傷,每日里燕王府的醫(yī)官都要來數(shù)回,清理傷口、灸穴、灌藥……這么些時日,毫無起色,始終只有若有若無微毫的氣息。
她聽見進出的侍女小聲說,彼時小五為了救出僉事,像個瘋子一樣欲沖入陣中,被毒弩刺穿了身子,硬是撲到了張玉的身旁……
眾人皆以為他不能活,豈料他渾身是血竟背著張玉,沖出陣來……那副瘋狂狠戾的樣子,如閻羅殿最可怖的厲鬼,廷軍竟無人敢上前阻攔……
至于僉事……桐拂看著侍女們垂首搖頭不言,自然明白。
燕王妃亦來過數(shù)回,從未有過的面含倦色,神思恢恢。一旁雁音輕聲安撫,竟是那燕王將自己鎖在屋中,已是數(shù)日不曾露面,也不允人靠近……
待燕王妃離開,屋子里重又一片沉寂,桐拂才回過神來。走至榻邊又看了一回小五。傷痕猶存的面龐之上,仍透著不甘心的意思,他的雙拳始終緊握,仿佛死死抓著什么,使盡了渾身的氣力……
桐拂想要將他的手松開,卻是觸碰不到,呆呆又坐了好一陣,才起身走出屋子。
方才那侍女說,林淺和伊蘭也被帶來了燕王府。她記得自己答應(yīng)了布庫,要將伊蘭安全地送出去。
海東青高飛的地方,她忽然很有些向往。
王府里的路她很熟悉,眼下又無人可以看見自己,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事實上,她身上也并沒有什么氣力。大概從東昌城那里開始,她就將所有的氣力耗盡了。
游廊雖垂著暖簾,但應(yīng)是很冷的,過往的侍女裹著氅衣猶自縮手縮腳,呵氣如煙。桐拂瞧著她們捧的衣物似是女子裙衫,遂跟在之后。
轉(zhuǎn)過幾進院子,幾人停在廂房外,一人小心翼翼上前,隔著門道:“張姑娘,府里新制的冬衣……”
有什么砸在里頭的門上,哐啷一聲之后是瓷器破碎一地的聲響。
幾個侍女再不敢出聲,將衣物交給門外守著的人,忙忙退出了院子。
少頃,有人開門出來,接過那衣物,返身入內(nèi)。
桐拂瞧得清楚,是伊蘭,提步跟了進去。
屋子里火盆正旺,林淺只著了單衣卻遠遠坐在一旁,蒼白的面容上淚跡縱橫,衣裙上沾著方才潑濺出的茶水。
伊蘭輕手輕腳將衣物放了,回身去撿拾地上的碎茶器。桐拂試著湊近了喚她,伊蘭完全沒有反應(yīng),猶自埋頭收拾。桐拂低頭瞧她腳腕間的鎖鏈已經(jīng)不在了,心里一松。
“誰稀罕了?!”身后的林淺忽然出聲,“誰要住這王府?誰要新衣?我只要我爹爹!將爹爹還給我!”
說罷起身就往外走去,伊蘭急忙丟下手中的東西,上前將她拉住,“外頭冷,你不能就這么出去……”
“你放手!我要去找殿下,我爹爹是跟著他去的,他需將爹爹還給我!”林淺已然喪失理智,一把將伊蘭推開,蹬蹬蹬地出了門去。
伊蘭將一旁大氅拿了,疾步追出屋子去。
桐拂心中一嘆,林淺置氣雖無甚道理,但此番打擊……便是自己一個旁人,心中亦是如此不堪。也實在怪不得她如此神傷失態(tài)……思及此處,不由提步跟在后頭。還需想出法子告訴伊蘭,如今布庫已然帶著海東青離開,在等著她。
林淺一路在前頭跑著,伊蘭在后頭追,經(jīng)過的侍女護衛(wèi)瞧見來人也無人敢攔。就這么一路奔入燕王的院子,直到被馬三保伸手攔住。
看著林淺氣喘吁吁淚痕猶在,馬三保努力將語氣放緩了,“阿淺,殿下這幾日都不見人,不如,過幾日再來?!?p> “我只問殿下一句!當(dāng)時為何拋下我爹爹,令他身陷重圍不得脫身?
我爹爹本在陣外,是為了救出殿下才拼了命闖進去!為什么?為什么卻被殿下拋在腦后,竟是無人救他!
我爹爹一心追隨殿下,出生入死,早將殿下視為家人,不惜以命相護。殿下卻又置我爹爹于何地?!”
“夠了!”馬三保握劍之手顫得厲害,“殿下他……”
“三保,退下。”屋里傳來一聲,馬三保一愣,急忙躬身退去一旁。
屋門咿呀而開,朱棣從屋子里出來,徑直走到伊蘭面前,將她手里的氅衣取了,披在林淺身后。
“阿淺,”他將那氅衣圍攏了,仔細地結(jié)上,“沒能救下你爹爹,是我的錯。
我答應(yīng)過你爹爹,會好好照顧你。
你若心里有委屈,只管說出來,都依著你。”
林淺原本一腔怨怒滔滔,頓時化作彷徨無措,一時淚珠滾滾而下,再說不出話來。
“阿淺……”身后有人喚道。
桐拂這才發(fā)覺燕王妃何時入了這園子。
徐妙云上前將林淺摟著,“眼見著要落雪,外頭寒氣重,去我屋里坐坐暖暖身子,可好?”
林淺抬頭見妙云含憂溫言,又想起娘親,一頭扎進她懷里,哇得一聲哭得更兇。
徐妙云一邊柔聲安撫,一邊示意眾人退下。待林淺哭泣稍緩,又在她耳邊細語幾句,林淺終是依偎著她離開了院子。
臨去前,徐妙云抬眼望向朱棣。他猶立在庭中,不復(fù)往日挺拔,似是倦極。
沒有任何征兆,雪就這么落下了。初初尚如柔絮,無所依著,回旋飄搖。很快,團團簇簇遮天迷地,四下里皚皚瑩瑩,一片干凈。
桐拂遠遠望著他,他仍獨自站在那里,仿佛早溶于寒寂之間。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提步往屋子里走去。積雪深已沒足,踩踏有聲。
到了廊下,他停住腳,“站在那兒,不冷么,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