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遠(yuǎn)看見燕王的軍旗獵獵之時,耿炳文的心里終于踏實了。
如今朝廷的十三萬大軍已聚在一處,精銳之師排陣在前,只等燕王迎頭而上給予痛擊。
耿炳文觀望了一陣,心里卻又漸漸不踏實起來……這感覺不太妙,他卻一時抓不住是什么在困擾著自己。
無論兵力、排兵布陣、所占地勢以及燕王最缺乏的師出有名,他耿炳文都占盡了,照理不該有什么疏漏……
身后馬蹄聲急,前來報信的兵士幾乎沒能勒得住馬。耿炳文看到那人臉上不可置信的神情,心里猛地一沉。
“城西南遭遇突襲,兩座營寨接連被攻下!”那人喘息未定,難掩目中恐懼之色。
耿炳文終于明白自己的擔(dān)心在何處,迅速轉(zhuǎn)頭望向陣前。
是了,燕軍陣前并沒有燕王朱棣的身影!
他并沒有選擇正面出擊,反倒繞至身后的西南門,出其不意的奇襲試圖打亂朝廷軍的陣腳。
也就在這個當(dāng)口,正對著自己的燕軍主力發(fā)起了進(jìn)攻,一時鼓聲喊殺聲大起,張玉、朱能、譚淵已領(lǐng)著燕軍主力直沖入廷軍陣中。
耿炳文按下心中急惱,指兵迎擊,滹沱河岸邊頓時殺戮四起。
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陣后亂作一團,耿炳文急轉(zhuǎn)身在陣中回眺,從后頭殺氣騰騰沖將過來的那個身影,不是燕王是誰?
那個身影,執(zhí)堅披銳,橫掃掠陣勢不可擋。如此氣魄將那耿炳文看得心驚膽戰(zhàn)。他覺得之前,自己還是大大低估了這位鎮(zhèn)守邊疆的戰(zhàn)神……
比耿炳文更加心驚膽戰(zhàn)的,還有一人。
桐拂此刻雙目緊閉,死死捂著雙耳,但外頭廝殺慘呼的聲音依然不絕,聲聲傳入自己的耳中。
她本已繃緊的心思,彷如火燎刀剮般,刺痛不已。利器穿透肌膚的猙獰聲,令她幾欲作嘔……
最可怕的是,他執(zhí)劍的那只手就在她的眼前。但凡她睜眼,看到的就是無休無止的殺戮,是被他斬于劍下的痛苦絕望的一張張面容……
這是修羅場……是比夢魘更可怕的存在……
她恨不得此刻有人將自已一巴掌拍暈了,再不用受這驚懼絕望之苦……
如今轉(zhuǎn)眼竟已是腹背受敵,耿炳文麾下朝廷軍已然大亂,完全沒了陣法,死傷無數(shù)。
耿炳文見勢不妙,領(lǐng)頭往東奔去,欲與滹沱河?xùn)|面列陣的數(shù)萬人會和,以謀退回城中堅守。
這一路奔逃倒是未遇阻攔,眼見已與東側(cè)的余部會和,耿炳文卻聽見身后傳來馬蹄呼喝聲。
轉(zhuǎn)頭看去,后頭追來三十余燕軍士兵,領(lǐng)頭的人他識得,燕王的左膀右臂,朱能。
耿炳文瞧這陣勢不由大怒,自己好歹領(lǐng)著數(shù)萬人,這朱能領(lǐng)著區(qū)區(qū)三十余騎就追殺過來。如此挑釁,實在不能忍。
耿炳文勒馬回轉(zhuǎn),身后原本跟著一起逃走的士兵也紛紛轉(zhuǎn)身抗敵。
豈料那朱能非但沒有退縮,反而精神大振,揮舞長刀發(fā)了瘋般領(lǐng)著那三十個死士,直直沖入耿炳文的陣中。
見過打仗狠的,沒見過這么不要命的。
在如此可怖的不怕死的打法下,廷軍再次崩潰亂了陣腳,眾人從手忙腳亂地應(yīng)付到爭先恐后的逃竄……壓根不是殺紅了眼的死士的對手……
不停有人倒下,不斷有人落入河中,如枯木傾頹,殘雪撲落蕭肅……
滹沱河被鮮血浸染,仿佛朱砂傾覆,猙獰觸目的顏色泱泱延伸開去……
死傷無數(shù),溺水者無數(shù),棄甲投降者三千余人……
耿炳文眼看此情景卻完全無可奈何,而被嚇破了膽的兵士們已再難集結(jié),他只能帶頭狼狽逃向城中。而這一路入城,逃兵互相推擠踐踏,又死傷無數(shù)……
桐拂不曉得這外頭的殺戮是何時止歇的,她大約是在晃動中最終失去了意識,再次醒來,她看到的是燕王軍帳里的情形。
此刻,這里站滿了人,皆是甲衣未卸,猶沾著血跡和刀劍的痕跡。
外頭有人嘶聲大喊,“我乃駙馬,勿殺我!”
很快一群人被捆綁著入來,為首那人仍在喊著自己是駙馬,試圖掙脫鉗制。
“住口!”朱棣忽然出聲喝道,將那李堅嚇得立刻止了聲。
“你還當(dāng)自己是駙馬?!你我既是親戚,你如何又助那忤逆暴虐之徒?此罪難饒,速押去北平大牢!”
李堅再想出聲,已被人塞了嘴,拖出帳外。
見到另一人,朱棣卻是立刻起身,大步上前,親手將他扶起松了綁。
桐拂瞧得清楚,那人身形魁梧,身上盔甲已散開,衣衫破爛露出墨色紋身。那紋身,竟是操舟之人常繪的印記。
朱棣取了手邊的衣衫替他穿上,才開口道:“顧大人,太祖在天有靈將你送來助我!”
顧成未料到燕王有此一句,一時愣住。
早年自己不過是個行舟之人,追隨太祖后,擒妖賊、平貴州、征討云南……鎮(zhèn)守貴州將近二十年間,平叛亂數(shù)百,誅殺其首領(lǐng)而安撫余眾,蠻族盡皆順從……其間有人告發(fā)他接受賄賂,太祖竟以他勞苦功高為由并未追究……
思及此處,顧成不禁哽咽道:“老臣是為奸臣逼迫,犯下大逆之罪,罪無可赦。老臣有幸見到殿下,就如見太祖。如若老臣不死,愿以犬馬之誠相報!”
朱棣亦動容,“今日就送顧大人去北平,助我守城!”
之后,燕王又出帳安撫被俘朝廷兵士,任其去留,去者可得盤纏援送出境……原以為會被燕王斬殺的俘虜們,自然欣喜不已,一夜間,大批軍士歸附……
此番雷霆手段,安撫招買人心之能,除了嘆為觀止,桐拂實在也不知該如何作想……不過一旦思及大戰(zhàn)中,他如惡魔附體般的殺伐酷厲,她又忍不住一身的冷汗……
待議完次日攻城之計,帳中只余下朱棣一人,他才覺出疲累之意。將戰(zhàn)甲脫了,也顧不上包扎傷口,倒頭就睡。
他很快就陷入沉睡,手垂在榻邊,一顆琥珀珠子,自那袖間滑落,咕嚕嚕滾出去好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