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金陵城一年中極熱鬧的一日。
幾日前,街上已隨處可見售賣月光紙,上繪太陰星君,下繪月宮及搗藥之兔。金碧輝煌,長的七八尺,短的也有二三尺。各大酒肆將各式月餅擱在臨街的攤鋪上,引得路人駐足挑選。
另有蓮藕、石榴、紅菱、芋頭、栗子、柿子等被小販挑著,沿街售賣,以作設供祭拜之用。
秦淮河兩岸,也早早掛上了各式奇巧的燈籠,只待中秋走月時爭奇斗艷。
爹爹去外縣,托人捎信來,中秋不回來,桐拂心中有些落落。倒不是得自己一個人過原本該是團圓的節(jié)日,只是想著爹爹,她仍是十分愧疚。
自從知道小柔入宮做了女官,爹爹從最初的憤然到后來的寡言,她都瞧在心里。她曉得爹爹對那大明宮有著很特別的情緒,雖然她并不清楚緣由,也不敢問爹爹。
到后來爹爹回來的時日越來越少,從前一家三個人一起過的中秋,如今他也不回來了。
一早去給劉娘子送了紅菱,本想就回家待著,桐拂卻被劉娘子硬是留在她的酒舍,說是讓她搭個手。
其實桐拂曉得,劉娘子只是不忍看自己一個人過中秋罷了。索性也就依著她,在后廚前堂跑一跑。
眼見著外頭天色漸漸晚下來,桐拂從那臨街的窗戶望出去,街上已是人潮洶涌,性急的店家已將燈籠燃起。中秋走月已拉開了序幕……
“小拂啊,你在我這兒忙一天了,出去玩會兒,別拘在我這兒了?!眲⒛镒記_著桐拂道。
桐拂笑道:“時辰還早……”
“劉娘子!劉娘子!”外頭有人嘴里嚷嚷著,就沖進店來,“衛(wèi)酒可有?我要十壇!”
劉娘子眉毛一揚,“喲,我說誰呢,鶴鳴樓的齊管事,還真是稀客。衛(wèi)酒十壇?我自己也只剩六壇,怎么給你?再說了,你們這春江秋月十六樓,可是官辦的酒樓,你們那都是瓊漿玉液,怎么就看上我們這霹靂溝渠里釀出的酒水來?
那齊管事到了跟前,也不惱,一個沉甸甸的錦囊已經(jīng)塞進了劉娘子的手中,“哎呦我說劉娘子,十六樓確實是官辦的。但要說味道,那不光是外地人,就連咱這金陵城里的老食客都曉得,那還是要數(shù)咱這問柳酒舍的最好……”
這錦囊一入手,劉娘子就顛出了份量,眉梢一揚,“還是齊管事會說話,將我這入不得眼的小酒肆都夸到天上去了。行,看在齊管事的面上,我就勻你三壇,再多沒有了?!?p> “行行行!三壇就三壇,回頭來了新酒,我再來拿。今兒是有貴客要來,哎呦忙死我了,這就得走了?!饼R管事擦了把汗。
“對了劉娘子,要請您幫個忙了,我那馬車上放不下酒壇子里,麻煩您找個伙計幫我送去,您看成不成?”他說罷又塞了個錦囊到她手里。
“小事兒?!眲⒛镒有Φ脿N爛。
齊管事前腳剛走,劉娘子朝著店里張望了一圈,各個忙的熱火朝天,哪里找得著人去送酒。
“我去唄。”桐拂湊過來,笑嘻嘻的。
“不成!”劉娘子立刻板起臉,“十六樓那是什么地方,莫說你爹若是知道了得就地打死我,我自己也不放心你去。都是些達官顯貴,是非之地。還有那些教坊司的姑娘……咳咳……不說了不說了,總之,你去不得?!?p> 桐拂也不著急,“眼下這時辰,車馬已經(jīng)不能入街,要想送酒過去,只能走船。河道上怎么走得快,誰也比不過我。再說,鶴鳴樓就在河邊上,我只要看著酒壇子上了岸,到了鶴鳴樓伙計的手里,就調(diào)轉船頭回來了。我人都不用上岸,劉娘子擔心啥?”
“這……”劉娘子有些猶豫,抬頭看看外面街上,確實是早已封了街,再無車馬可行。
“那你答應我,萬萬不可上了岸去,看到酒壇被他們?nèi)×?,就立馬給我回來……”
“曉得了曉得了……”桐拂掉頭就往外走,“我去河道上了。”
劉娘子看著她很快消失在酒舍門外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中秋夜,哪家姑娘不是穿戴得漂漂亮亮,簪珠帶銀,不說綾羅綢緞,那也是換上新裁的衣裙,拜月祭寒看花燈。
桐拂的母親去得早,自小由爹爹撫養(yǎng),爹爹偏又是鈴醫(yī),四處漂泊不定。旁的姑娘還在膝下承歡,她已經(jīng)在湖里采摘菱角蓮蓬接濟家中,照顧妹妹。
如今桐柔陰差陽錯入了宮,她爹爹一腔怨氣都撒在桐拂身上,這團聚的日子竟也不回返。今日里,桐拂仍是一身舊衣裙,頭上連朵像樣的簪花都沒有……
劉娘子心中一嘆,想著等她回來,怎么也要讓她去換件新衣裳……
自出了宮城,桐柔雖盡量壓抑著,但還是無法掩飾面上的雀躍之色,一雙眼眸恨不能穿透馬車的簾子。
這個樣子,盡數(shù)落在朱允炆的眼中。
登基前,父親雖對自己管教嚴格,但卻也允許他時不時去那市井間走上一走。
祖父當年為諸王封藩后,將諸王皆送去中都鳳陽,體察民情,以求民間細事無不充知。父親身為太子,自然也奉承了祖父的做法。
今日中秋,原本朱允炆并無太多心思賞月觀燈。卻不曉得何故,瞧著文華殿角落里那個郁郁寡歡的身影,竟隨口就吩咐了微服出游……
此刻她手中緊緊攥著衣角,神情振奮眼眸忽閃,眼巴巴從偶爾被風吹起的窗簾一角看出去……
此刻暮色初落,市井間早已是人聲喧騰流光溢彩,香脂與各色小食的芬芳混在一處,縈繞在鼻端。
馬車停在一處僻靜的巷子里,一艘并不起眼的宮船早已候在狹窄的河道間。桐柔跟著下了馬車,掩飾不住雀躍的步子。
這里她識得,是玄津橋附近,再往南行上一段,就是十里秦淮。不知今夜爹爹和姐姐會在何處,若能遇見……
朱允炆上了船,卻沒聽見后頭的腳步聲,回頭一瞧,那姑娘墊著腳,在那渡口上張望著什么。后頭跟著的易了服的宮女侍衛(wèi),眼色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早看出圣上對這小女官的不同,自然也不便催她,都耐心在后頭垂首等著。
“再不上船,這河上若是堵了,就過不去了?!敝煸蕿蓽匮缘馈?p> 桐柔這才回過神來,吐了吐舌頭,忙忙拎了裙角上了船去。
甫坐定,朱允炆忽然抬眼望向她,“你可知,私挾物品出宮是重罪。你身上,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