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陽道:“正是。我們師兄弟三個跟陳友諒有不共戴天之仇,他雖已死,但曾追隨過他的殘余勢力仍舊有糾眾反明的不軌之舉,這次又險些傷及儲君,朝廷也該警醒了。”
妙弋起身為三人將杯中素酒添滿,道:“我來之前,已見御前太監(jiān)去請?zhí)踊貙m,想來陛下已然知曉此事。晚些時候我再去查探,看朝廷是否已查明行刺太子的主謀?!?p> 鏡海先生道:“宗陽師弟身在佛門,卻遍知天下之事,此番若非兩位師弟及時出手,太子恐怕也難全身而退。我聽聞陳友諒之子陳理被羈押在京多時,那伙暴徒必是為陳理而來,不排除他們有擁立陳理的野心?!?p> 妙弋深以為然道:“鏡海師伯所言甚是,有陳理在,便是給了他們率眾舉事的理由?!?p> 鏡海道:“妙弋,你近來常伴太子身邊,若有機(jī)會也可旁敲側(cè)擊讓他知曉這其中的利害?!?p> 妙弋點了點頭,道:“是。我素聞陳理不過是個孱弱少年,這次恐怕要被那伙藍(lán)巾暴徒連累了。陳友諒若泉下有知,不知該如何恨他的這些所謂的追隨者呢?!?p> 鏡海先生的小書童手捧托盤入內(nèi)上菜,柳岸隨在小童身后,將菜碟置放妥當(dāng),他見徐弋在座,眼含笑意向她點頭致意,仍作男子裝扮的妙弋也對他微微點頭算作回禮。
易扶風(fēng)對妙弋道:“為師此次來應(yīng)天,只因得到一個消息,我苦苦尋覓的仇家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朝廷要員?!?p> 妙弋問道:“師父說的可是陳友諒曾經(jīng)的部將何瀚?”
易扶風(fēng)目露兇色,道:“他如今竟官至太子少傅。丫頭,你若在東宮見到他,替為師問問他,是否還記得當(dāng)年的玄甲十八騎?”
妙弋自小便聽師父同她講過,當(dāng)年作為部將的陳友諒反戈殺死天完政權(quán)皇帝徐壽輝,自立為帝。陳友諒為排除異己,命他的副將何瀚在對陣元朝軍隊的作戰(zhàn)中設(shè)計將忠于徐壽輝的玄甲十八騎編為敢死隊,與元軍精銳正面交鋒,十八騎被消耗僅余十騎,在回歸大營的路上,慘被埋伏在道邊的何瀚盡數(shù)射殺。
易扶風(fēng)便是唯一幸存的玄甲十八騎,他跛著足從死人堆里站了起來,投奔了妙弋的父親徐達(dá)。他作戰(zhàn)勇猛,俠肝義膽,極得徐元帥賞識,后來,徐元帥與陳友諒在鄱陽湖的決戰(zhàn)中勝出,陳友諒兵敗身死。易扶風(fēng)參與了那場戰(zhàn)役,雖未親自手刃仇人,卻也可告慰死去十七位兄弟的亡靈。
然而,設(shè)計殺害玄甲十八騎的另一個主謀何瀚卻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十幾年過去了,如今竟成了太子少傅。
妙弋驚愕道:“師父,何瀚那樣的卑鄙小人怎配做儲君的老師,您的大仇未報,這也是徒兒一直以來的心結(jié),徒兒定當(dāng)全力助師父誅殺賊人?!?p> 易扶風(fēng)嘆了口氣,道:“鏡海師兄早已棄武從文,避世于書院,得天下英才而教。宗陽師弟也已皈依三寶,一心向佛,遠(yuǎn)離江湖紛爭。你我?guī)熗蕉嗽谒麄儍晌幻媲爸v打講殺,似乎不合時宜了?!?p> 宗陽合掌在胸,道:“佛陀行菩薩道時,以大悲清凈心殺惡人。”
鏡海則捋須笑道:“扶風(fēng)師弟可在我這草堂住下,你要殺惡人行善,終須從長計議。何況那何瀚今非昔比,不要令妙弋作難?!?p> 易扶風(fēng)重重將頭一點,道:“師兄提醒的是。”而后舉起酒杯一干而盡。
燕王府。
辛夷跪在朱棣書房外足有一個時辰,她感覺雙膝早已麻木不堪,可殿中的朱棣絲毫沒有讓她起身的意思。居放一臉詫異地從她身邊路過,走進(jìn)書房。
朱棣正對著一盞奢華的落地宮燈,入神地翻閱手中的一本兵書。居放請過安便侍立在一旁聽命。朱棣合上了兵書,對他道:“怎么樣?刑部是否已查出藍(lán)巾暴徒的主使是何人?”
居放回道:“那個暴徒還未吐口,他被抓時沒有立刻服毒自盡,便是有求生的欲望,要他招供應(yīng)該只是時間問題?!?p> 朱棣道:“告訴任弘,審訊若有眉目,速向我通報?!?p> 居放口中稱是,他猶豫了一下,問道:“殿下,辛夷還在外面跪著,她犯了何事令殿下惱怒?”
朱棣朝門口方向看了一眼,余怒未消地道:“虧她跟了我這么久,竟連尋人這么簡單的事都辦不好?!彼叩介T前,抬高音量道:“你跪在這兒好好反省,騎了風(fēng)神翼打馬球的人到底是誰,別再給本王錯指了!”
辛夷看著朱棣映在門窗上的身影,俯身叩頭回道:“辛夷不求殿下寬恕,請殿下息怒。風(fēng)神翼的主人確是徐妙弋,那呂嫣只是與她同行,辛夷以為,定是那徐妙弋暗中授意呂嫣與殿下作對,屬下再見那妖女定不會輕饒了她?!?p> 朱棣從書房走出,面上猶如覆了層陰霾一般,他盯視著辛夷,克制住怒氣道:“收回你剛才說的話,否則,你給本王跪到天亮。”說完拂袖而去。
次日,東宮。
太子宣召徐弋覲見,經(jīng)歷了昨日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他已將她視作生死之交,雖知她女扮男裝有意欺瞞,可他偏偏不忍對她發(fā)作,他在尋一個契機(jī),讓她親口向他坦白身份。
他命人給徐弋賜座,對她道:“昨日父皇因我遇刺之事雷霆震怒,可事后難免心有余悸,因此與母后商議大赦天下。特赦的囚犯名單正由刑部議處,我想讓你去主持此事?!?p> 妙弋本想婉拒,可她想到了寒漪,既與大赦有關(guān),或許參與其中可助她脫離賤籍。便回道:“徐弋遵命?!?p> 太子道:“昨日你救駕有功,本應(yīng)隨我一道回宮接受父皇嘉賞,卻偏在論功行賞之時不知去向,徐允恭說你應(yīng)是去追查刺客之事?!?p> 妙弋道:“正是。昨日趕來救駕的兩位高手中有一位作武僧打扮,我便從此處著手調(diào)查,得知藍(lán)巾暴徒極有可能是陳友諒曾經(jīng)的部眾,此番嘯聚京師,意圖擁立陳理復(fù)辟偽漢政權(quán)。”
太子面上浮現(xiàn)欣賞之色,他拿起大案上的一道密折,道:“徐弋,你查案的效率堪比應(yīng)天府,我方才得到的回復(fù)與你所言一般無二?!彼麑⒚苷圻f給身旁侍奉的太監(jiān),太監(jiān)躬身接了送至妙弋手中。
妙弋展開密折看了,道:“還請?zhí)拥钕略缱鞫▕Z,陳理留在京師始終不是長久之計?!?p> 太子道:“陳理一直由錦衣衛(wèi)嚴(yán)密監(jiān)控,他如何能翻出浪來,行刺之事與他無關(guān)。只是,以他陳友諒之子的身份,又是偽漢政權(quán)曾經(jīng)的太子,亦是難逃干系。我有心保他,可還要看父皇作何決斷?!?p> 妙弋笑著道:“太子殿下仁慈,能從殿下口中聽到有心保陳理之言,令徐弋折服?!?p> 太子朗笑道:“你呀,與殿外那些準(zhǔn)備上疏彈劾陳理,勸父皇速殺之而后快的臣工們大是不同,你只道陳理留在京師非長久之計,足見亦屬心腸仁善之人?!彼质疽馐谭钐O(jiān),道:“徐弋昨日護(hù)駕有功,又深得我心,看賞?!?p> 旋即,幾名捧了金帛錦緞的宮女魚貫而來,妙弋見了忙道:“徐弋無甚大功,不敢領(lǐng)受?!?p> 太子從案后起身,踱步到徐弋面前,道:“你舍身忘死救我性命,還道無甚大功?未免過謙了。”
妙弋俯首,道:“徐弋懇請殿下,暫將這些財帛收回,若有一日,徐弋犯了大過觸怒了天威,還請殿下顧念今日情誼寬恕于我?!?p> 太子心中自然明白徐弋所言之過到底為何,他聲音低柔地問道:“果然不受?”
妙弋避開他灼灼目光,道:“請?zhí)討?yīng)允?!?p> 太子道:“既然徐愛卿堅辭不受,依你便是。”
妙弋離開大殿,只見丹墀之上正等了數(shù)位準(zhǔn)備見駕的大臣,她步下石階時只聽其中一人道:“若要保國祚無虞,必須馬上處死陳理,斬草不除根后患無窮啊?!庇致犃硪蝗说溃骸吧俑荡笕嗣麒b,我等附議。”
妙弋停下腳步,少傅大人?莫非他便是太子少傅何瀚?他曾效力于陳友諒,如今竟極力主張殺其子,足見此人心思狠辣,絕非善類。她重上石階,從旁打量眼前身著赤色武官冠服,五十上下年紀(jì),高額直鼻,目露犀利神色之人。若看年齡,倒正與何瀚相匹配。妙弋上前開門見山地問道:“大人可是太子少傅何瀚?”
那人側(cè)目看了妙弋一眼,鼻中冷哼一聲,道:“哪里來的白面書生,態(tài)度如此輕慢,竟敢直呼本官名諱。”
確是何瀚無疑了,妙弋正待走上前去詰難,有太監(jiān)從殿內(nèi)走出將他請入面見太子,她方作罷。
卻說何瀚等人參拜過太子后,便將殺陳理,絕后患之言備述一遍,言之鑿鑿,懇切之至。
太子卻是不以為意,他不主張濫殺濫罰,只道會回稟陛下,若能以流徙代替殺戮,或許更能令天下人信服。
妙弋因受太子所托,馬不停蹄趕往刑部,接待她的刑部侍郎將大赦名單呈送來,陪著笑道:“請徐大人過目,”又指著一頁道:“這里是晉王擬送的名單,這一份是燕王報送來的……”
妙弋翻看著燕王擬報的單子,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姓名——戴冽??墒切浜习财牌偶抑兴鶔斓哪前衙晒艔澋渡乡澘痰拿郑?p> 她帶著疑問道:“侍郎大人,這個戴冽,可曾在蒙元的樞密院效力?”
侍郎道:“徐大人稍待,容我去核查一下。”片刻后,侍郎回來道:“戴冽果真曾在前朝樞密院任禁軍教頭?!?p> 看來戴冽并沒有死,安婆婆若知愛子尚在人世,且已在大赦名錄中,該有多高興。妙弋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問道:“燕王為何會矚意一個前朝的囚犯?何況這戴冽事前并未在特赦名錄中?!?p> 侍郎環(huán)顧左右,看四下無人之際意味深長地對妙弋道:“徐大人有所不知,說是大赦天下,實則有諸多限制。兩位殿下所遞名單上的這些囚犯,本不屬于大赦之列,有的是犯人家眷使了銀錢的,有的或是對殿下們有用的,多屬能人異士之流?!?p> 妙弋似有所悟,道:“多謝大人相告?!?p> 侍郎笑了一笑,道:“你我都是太子門客,同氣連枝,無需言謝。徐大人上巳節(jié)救駕一事已傳遍京中,令人感佩,如今太子身邊有徐大人這樣的年青才俊輔佐實乃國之幸事?!?p> 妙弋聽他這般恭維,順著他的話說道:“侍郎大人過譽了。徐弋有一事相央,乞望大人不吝賜教?!?p> 侍郎煞有介事地道:“徐大人所謂何事?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妙弋道:“我有意借此大赦之機(jī)助一位身陷教坊司的紅粉脫離賤籍?!?p> 侍郎笑著道:“在下明白了,人不風(fēng)流枉少年嘛。教坊司屬禮部管轄,禮部尚書的表侄年前曾誤傷了人命,羈押刑部受審,后經(jīng)我從中斡旋,輕判了事。他欠我一個人情,這事好說,一炷香的時辰,我保管將你那位紅粉的籍冊拿回。”
妙弋大喜過望,起身拱揖道:“那徐弋先行謝過侍郎大人了。”
將寒漪的籍冊攥于手中,妙弋心中很是快慰。她不急于離開刑部,憑借手中東宮令牌,逕入刑部大獄,見到了戴冽。
隔著牢門,戴冽正盤腿在木榻之上打坐靜修,他鬢發(fā)散亂不辨面目,身形略顯瘦削卻不頹靡,與以往的勤加練武應(yīng)是不無關(guān)系。
妙弋開口道:“戴冽,你不識得我,我卻知道你。玄武湖畔漁村安氏可是你母親?”
戴冽猛地睜開雙目,急問道道:“我娘她怎么了?”
妙弋道:“你放心,我時常會去探望安婆婆,她身體康健,衣食無憂,只是不聞你的下落,誤認(rèn)為你已離世,每每看著你的那把蒙古彎刀,便暗自垂淚。”
戴冽起身走到牢門前,從柵欄間細(xì)細(xì)打量妙弋,雙目炯炯有神。他心中暗思,眼前之人明明是個女子,卻以男人裝束示人,定是有她的道理,便問道:“小兄弟該如何稱呼?”
妙弋含笑道:“在下姓徐,單名一個弋字?!?p> “徐弋賢弟,若真如你所說,我戴冽謝你。如今恰逢大赦,我就要離開這牢籠,煩請你轉(zhuǎn)達(dá)我母親知曉?!闭f罷躬身作禮。
妙弋道:“這個自然。我有一事問你,你是否已承諾燕王為他做事?”
戴冽道:“你是說,那日與我商談之人是燕王的屬下?那人只道請我訓(xùn)練府兵,我急于脫離這刑獄,便應(yīng)承了他?!?p> 妙弋問:“可有簽定什么契約?”
戴冽搖頭,道:“男人大丈夫一言九鼎,他們承諾還我自由之身,我替他練兵有何不可?”
妙弋笑了一笑,道:“你替他練兵,可不必許他時日,過上三五日后,到我府上來,我保你俸祿比他燕王府的還要高,如何?”
戴冽仰頭笑道:“想我戴冽身陷囹圄數(shù)載,一朝出獄,竟還有人爭相求聘。你待我老母親不薄,待我見過她老人家后,自去尋你?!?p> 明月樓。
允恭正襟危坐在貴妃躺椅上,靜靜欣賞寒漪為他撫琴淺唱。她眉目清冷,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也正是這清純的氣質(zhì)與獨特的韻味,撼動著他的心魄。
寒漪彈奏的是一曲曲調(diào)婉轉(zhuǎn)低回,如泣如訴的《鳳求凰》,她輕啟朱唇,吟唱著:“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一曲終了,允恭竟仍沉浸其中,他半晌未動,直到寒漪起身扶住他的肩頭,他才恍然出神,側(cè)首看著她清澈的雙眼,吟道:“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寒漪紅了臉頰,在他身旁坐下,輕靠在他肩頭。兩人靜靜地坐著,相互依偎,寒漪幽幽地道:“想那鳳鳥與凰鳥,情投意合,兩心和睦諧順,讓人無限神往。允恭,你為我付出許多,我也能感受到你是喜歡我的,可你為何……今晚,可不可以留下來,我想……我想回報于你?!闭f完,她滿面嬌羞地合上雙目。
允恭握了握她的手,道:“寒漪,別那么說,你若想回報于我,就等著我為你贖身,等我替你銷去賤籍?!?p> 寒漪將臉頰貼緊了允恭肩膀,眼中緩緩溢出淚來。
妙弋眼看著允恭步出明月樓,她揮開聚攏相迎的鴇兒,徑往寒漪房中行去。
寒漪見到妙弋以男裝扮相出現(xiàn)在她面前,頗有些吃驚,她轉(zhuǎn)而笑臉相迎,道:“姐姐,你怎么來了?”
妙弋將籍冊交到了她手中,寒漪猶疑著展開來看了,面上由震驚轉(zhuǎn)為激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