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銘趕回了府衙,連常服都未來得及換下,楚璋便已進(jìn)了書房門,一身杏子紅長袍,長發(fā)高束,笑得有些邪魅。
身后跟著進(jìn)來的韓嘯天,方踏過門檻,便大聲喝道:“陸大人,怎么回事?這三年來的賦稅一塌糊涂!民田每畝每年納二斗,加上丁錢、徭役、頭子錢、蠶鹽、市例等雜稅,芙蓉鎮(zhèn)三千畝良田,一年至少需納八千斗,三年即兩萬四千斗,可你瞧瞧這簿子里,有多少?”
韓嘯天指著陸銘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大罵,接過護(hù)衛(wèi)手里捧著的簿子就往陸銘臉上摔去。陸銘心有不服,歪了歪腦袋,險險躲過一劫,簿子砸落在腳邊。抬起頭,朝楚璋與韓嘯天拱手作了一揖,仍是不卑不亢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芙蓉鎮(zhèn)連年大旱,那民田顆粒無收,黎民百姓已是怨聲載道,下官如何能雪上加霜,再去強(qiáng)征賦稅?”
“哦,你芙蓉鎮(zhèn)連年大旱,不能強(qiáng)征賦稅?你倒是得了個愛民如子的名聲,那你置我、置楚大人于何地?我們就得當(dāng)個惡官,去干那等強(qiáng)征之事?我們也是食君之祿,為君分憂。征收賦稅那是當(dāng)今圣上定下的,是為了舉國太平,還不是為了黎民百姓能安居樂業(yè)?!表n嘯天瞪著陸銘,已是怒火難平,看向楚璋時又?jǐn)苛诵┰S怒火,轉(zhuǎn)為奴顏媚色,拱手對天恭敬道。
“韓大人,這芙蓉鎮(zhèn)乃是你汝陰府所轄,這賦稅征收多年不足,你這太守就當(dāng)真沒有丁點(diǎn)責(zé)任?”楚璋坐在書案前,隨手翻了幾頁書卷,忽而抬頭瞥了韓嘯天一眼,語氣里透著幾分邪魅。
“楚大人說得極是,此事下官責(zé)無旁貸,未曾查明芙蓉鎮(zhèn)賦稅征收不足,確是下官的失職?!表n嘯天連忙低頭認(rèn)錯,神色又是一變,隱隱有些擔(dān)憂與驚駭。
“芙蓉鎮(zhèn)的情狀,下官曾與韓大人稟告過的,韓大人莫不是貴人多忘事?”陸銘看了韓嘯天一眼,眸底一片輕蔑。
“大家同朝為官,二位大人,一位太守,一位知縣,皆是這底下的父母官,日里事物繁雜,其中辛苦,我也是知曉的?!背岸⒅戙懀p輕笑了,那笑里有猜不透的心思,“奈何此事已達(dá)天聽,如今我查來也是屬實(shí),罪是要定的,二位大人一個也跑不了?!?p> “楚大人!”韓嘯天聞言,已然嚇住了,忙上前對著楚璋作揖拜道,“您可是齊相國身邊的紅人,又是當(dāng)今戶部侍郎,還勞煩您多替下官美言幾句,此事當(dāng)真是下官受了這陸銘的蒙蔽……”
陸銘聞言,不禁笑了,笑里全是嘲弄。楚璋低頭抿唇輕笑,右臉頰那道疤痕有些猙獰起來:“韓大人,我真是不明白。你說,這陸大人是為了保住愛民如子的清官名聲。你呢?究竟是私吞了賦稅拿了好處隱瞞不報,還真是老糊涂不中用了,連差了這么多糧食都不知道?”
“楚大人,下官當(dāng)真是冤枉吶!下官絕沒有拿過陸銘任何好處!”韓嘯天嚇得‘撲通’跪在了地上,一個勁喊冤。
“韓大人,你瞧瞧,這做官差別怎地這般大?你好歹也是堂堂汝陰府太守,這氣勢可就大不如陸大人這區(qū)區(qū)知縣了?!背靶Φ霉殴?,細(xì)長雙眼掃過韓嘯天,死死盯著陸銘,“陸大人,你說呢?”
“楚大人,下官無話可說,那賦稅征收之事,下官未曾私吞半厘,征收多少皆已悉數(shù)上繳。”陸銘面不改色,仍舊不卑不亢道。
“陸大人,這是供認(rèn)不諱了?!背拜p聲笑了,饒有意趣道,“這罪是免不了了,然我可以給你二人一個機(jī)會。”
韓嘯天聞言,眼珠子亮了亮,似看到了一線生機(jī),忙道:“楚大人請說?!?p> “三月為期,你二人湊足萬斗,補(bǔ)齊賦稅征收糧食,我再奏請齊相國與圣上,從輕處罰?!背罢f著,淡淡掃了二人一眼。
“多謝楚大人,下官這就去湊足那萬斗糧食。”韓嘯天忙拜了拜,起身就往門外走,臨了見陸銘不為所動,走過其身旁時,大聲道,“陸銘,你還杵這兒作甚?還不趕緊想法子湊糧食去?”
“恕下官湊不足這萬斗糧食,暮春方盡,麥花始花,百姓是交不出糧食的,下官更是兩袖清風(fēng)……”陸銘平靜的說著,坦然以對。
“你……你不要命,也別拉我做墊背!……你呀你,你自個兒不要命也罷了,可你想想,你家中還有個獨(dú)子,你若負(fù)了罪名,革除官職,那他是一輩子也入不了仕途了……”韓嘯天一直都知曉陸銘這剛正不阿的性子,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為其氣得半死,罵也不是,打也不是,終是摔了袖子,離開了芙蓉鎮(zhèn)。
楚璋沒有離開,而是在鎮(zhèn)上驛館住下了。他要看看,這個愛民如子的清官,是不是能為了一世清名,而不要命。
陸銘回到府里,已是月掛柳梢頭。一家人已用過膳,圍坐在院里,涼風(fēng)習(xí)習(xí),茶煙裊裊。燈籠錯落掛在樹梢上,昏黃燈火映明了四下,顧安最先瞧見陸銘,大聲喊道:“老爺回來了!”
“怎么都在這里?”陸銘坐下,掃了一眾人一眼,目色落在白玉盤里,似是盛了細(xì)密面條,有些青碧可愛,“今日,顧大娘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老爺,這是槐葉淘。今日,少爺和六姑娘出門采摘的新鮮槐葉,我用熱湯浸過,研細(xì)濾清,和面作淘,加了醬,您也嘗嘗?!鳖櫞竽锩θ∵^一雙竹箸遞給了陸銘,滿臉是笑。
陸銘接過竹箸,方吃了一口,又聽陸玄羽道:“爹,聽說那個臨安府來的楚大人,還在查鎮(zhèn)上賦稅之事。”
陸銘沒有回應(yīng),埋頭吃著槐葉淘,似乎吃得極其認(rèn)真。陸玄羽又繼續(xù)道:“我還聽說,那個臨安府來的楚大人,查出芙蓉鎮(zhèn)差了萬斗糧食,要你在三個月內(nèi)湊齊?!?p> “你小子不好好念書,一天到晚都瞎打聽些什么?”陸銘擱下了竹著,取過藍(lán)布擦了擦嘴角,不大高興地瞪了陸玄羽一眼。
“哪兒用瞎打聽,這事整個芙蓉鎮(zhèn)百姓都知曉了?!标懶鹌擦似沧?,也有些不大高興的樣子。
“什么?”陸銘有些驚異地瞧了眾人一眼,顧庸、顧安及顧大娘皆神色微異,朝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陸銘這才長嘆了口氣,摸了摸嘴上兩撮八字胡道,“當(dāng)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吶。”
陸銘說著,又拿起了竹著,挑了幾根面送入嘴里。陸玄羽伸手端過了白玉盤,有些焦急道:“你還不趕緊想法子湊糧食去?還有心思吃什么湯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