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姑娘……”燕駢的似還有話要講,還未說出口,陸玄羽踏進門檻,教其一口打斷了去,“顧大娘說有客至,我還在想是何方神圣,原是燕公子呀。”
陸玄羽這日著了身荼白長衫,染了雨意,白鞋底沾了泥濘,雖有些狼狽。然開口含笑,眸眼如星子,倒比素日里多了幾分儒雅之姿。身后跟著顧安,一身粗布衫,愣愣的瞧著燕駢與浣湘。
燕駢見陸玄羽回來了,忙拱手作揖道:“陸公子有禮?!?p> “聽說,燕公子登門造訪,是為我六姐姐而來?”陸玄羽笑著瞧了曲小六一眼,見其臉色卻不大好,不由眉頭微皺,笑意盡斂,關(guān)切問道,“六姐姐這是怎地了?臉色如此難看?”
“無礙,今日雨紛紛的,有些涼?!鼻×⑽㈩h首,目色淡淡掃了眼屋外細雨紛紛。
“身子要緊,六姐姐還是回屋里歇著,我讓顧大娘給你做些通神餅,吃了就不冷了?!标懶鸺泵φf著,沖顧安點了點頭,顧安立即就去尋他娘了。
“小羽,我真沒事。”曲小六低聲喚道,攔住了陸玄羽。
“曲姑娘身子不適,我就先行告辭,姑娘多保重?!毖囫壱姶饲闋睿膊缓枚嗔?,忙拱手辭別,走至木臺旁,指著那雕花木盒子又笑道,“這盒松黃餅,姑娘一定要收下,告辭!”
語畢,燕駢便領(lǐng)了浣湘離去。陸玄羽走至木臺旁,打開雕花木盒子,一個個金黃的松黃餅整齊擺在白玉盤里,松木雜著熟蜜的香氣四溢。
“爭春樓的松黃餅?!标懶鹋踔窕竞凶?,走至曲小六跟前,歡喜說道,“這松黃餅可是難得,昨年清明,應(yīng)無恙托姜三娘做了一小盤,甘甜中略酸,回味微苦,佐上一杯雨后春茶,那滋味當(dāng)真是……嘖嘖嘖……妙不可言。”
陸玄羽說起松黃餅,眼珠子已然落入了雕花木盒子里,說是垂涎三尺也不為過。
“這松黃餅,你留著吧?!鼻×f著,轉(zhuǎn)身出了堂屋,踏出門檻時,她緩緩松開了緊握的拳頭,指甲嵌進了肉里,鮮血染紅了手心。
“六姐姐,方才燕公子都同你說了些什么?”陸玄羽抱著雕花木盒子追了出來,跟在曲小六身后笑道。
曲小六忙以素白袖子遮去了受傷的手,殷紅鮮血落了幾滴在袖子上,又往里面藏了藏,才回道:“燕公子登門,不過是為了昨日醉酒之事,說是來賠罪的。”
“這個燕公子,看著衣著氣度不凡的,酒后失態(tài)確是不該?!标懶鹣肫鹱蛉罩?,不免也撇了撇嘴。
曲小六忽而頓住步子,似想起了什么般,輕聲問道:“姑父可回府了?”
“還沒呢。我們?yōu)槟镉H掃了墓,一回鎮(zhèn)子,他就趕回府衙處理公務(wù)去了。人人皆說,芙蓉鎮(zhèn)陸大人愛民如子,可我這九代單傳的親生兒子,哪里比得上他那些黎民受寵?”陸玄羽說起陸銘,又是一陣發(fā)酸,忍不住絮叨了幾句,“誒,六姐姐尋他可是有事?”
曲小六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么,回了后院。雨還在一直落,那一重又一重的芭蕉葉卷墻角下,愈發(fā)青翠。
陸銘回府時,已近子時,雨也停了,府中上下都睡了,連著檐下枯草巢里的春燕也睡熟了,時不時發(fā)出幾聲囈語般的輕啼,和著疏雨三兩聲。
陸銘一如既往地先回了書房,輕輕推開門,吹了火折子掌了燈,明晃晃映出一道黑影,陸銘先是一驚,定睛細看,隨即松了口氣。拿著燭臺,走近了,輕嘆口氣道:“小六呀,這般晚了,怎地還不安歇?”
曲小六坐在書案旁,緩緩抬起了頭,手里捧著一卷《三略》,起身微微頷首道:“陸大人,我已等您很久了?!?p> “怎地了?可是住得不習(xí)慣?還是那臭小子惹你不高興了?”陸銘于書案前坐下,伸手摸了摸兩撮八字胡,分外關(guān)切道。
“我在府中一切皆好,衣食住行皆有顧大娘照料,日里無趣了又有陸少爺作伴,日子過得十分安樂?!鼻×亓伺宰?,手里握著書卷,靜靜地說著,“如今我這身子已痊愈,這段日子多虧了陸大人的照料,我自是十分感激?!?p> 曲小六說及此處,頓了頓,瞧見陸銘面上含笑,這才又道:“只是我身負血海深仇,不敢再如此安樂下去,唯恐那些枉死亡魂不得瞑目。深夜叨擾陸大人,一是感激陸大人搭救之恩,二是向大人辭行。”
“什么?”陸銘聞言,面露驚詫,兩撮八字胡微撇,若有所思一陣,忽又輕嘆一聲道,“唉,你雖不是我陸銘真正的侄女兒,可我待你卻是當(dāng)成親女兒般。王家慘遭滅門,只留下你這么個丫頭,危難之際你父親將你托給我,我理當(dāng)好生照料于你。我陸家雖是清貧了些,可尚能保你衣食無虞。你還這么小,你若離開了陸家,又能去哪兒?”
“我要去臨安,找齊光報仇雪恨?!鼻×可珗远?,握緊了雙拳,尖尖指甲又戳進了手心的傷口里,撕裂的疼痛,讓她從安樂之中清醒了過來。
“齊光是什么人?當(dāng)朝相國,權(quán)傾朝野,只府中護衛(wèi)精英就有三百人,更別說他豢養(yǎng)的暗衛(wèi)了。聽說,近來,他又不惜重金網(wǎng)羅了不少江湖豪杰為其所用,如今更是無人能近其身。你一個小丫頭,手無縛雞之力,連相國府都進不了,你拿什么跟他斗?”陸銘說起齊光,神色之間似有忌憚,看向曲小六又露出隱憂之色。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只要我活著一日,就要去找齊光報仇雪恨。”曲小六哽咽著說道,古泉般的眼眸里滿是恨意,那樣深的恨意,一眼望不到盡頭。
“丫頭,你這又是何苦呢?你這分明是以卵擊石,無異于去送死?!标戙懹谛牟蝗痰乜粗×?,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又嘆息道,“你就安心住在陸家,好好活下去,來日遇了良人,我替你做主,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嫁人生子,也算保住了王氏血脈,總好過你滿腹仇恨地活著,終日為了報仇而奔波勞苦?!?p> “陸大人,你還不明白嗎?”曲小六聽了陸銘的話,忽而神色一冷,分外冷靜道,“就算我茍且偷生,他日遇了良人,你替我做主婚嫁,敢問從陸府嫁出去的是曲小六,還是王陵?”
還是寧素心?這句話,曲小六沒有說出口,眼眶已然紅了。
陸銘沒有料到曲小六會這般問,一時語塞,只睜大了眼珠子,黑白分明。曲小六輕輕笑了,右眼角顫巍巍欲滴的血淚愈發(fā)妖冶:“奸相不除,我就一日不能光明正大地活在這世間,就要一直隱姓埋名地活著,明明是奸相殘害忠良,當(dāng)受千刀萬剮之刑,憑什么要忠良后裔藏在暗地里,受這等永日沉冤、鋃鐺之苦?”
陸銘聽了曲小六這番話,心中五味雜陳,面色愈發(fā)沉重。端起案頭的一盞茶,還未送到嘴邊,又重重擱下,驀地一聲長嘆,面露愧疚之色,無力道:“丫頭呀,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父親,對不住你王家?!?p> 曲小六靜靜聽著,沒有說話。陸銘又緩緩道:“我在芙蓉鎮(zhèn)做了十一年的官,自詡廉潔奉公,十一年如一日,不曾懈怠半分。如今落得人人稱頌青天之名,說我是個愛民如子的清官。”
陸銘說及此處,搖了搖頭,微微笑道,“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就是個懦弱無能的庸官。”
曲小六聽陸銘如此評議自個兒,心中一震,卻仍未開口,又聽陸銘繼續(xù)道:“當(dāng)年,徐敬之徐太師召集一眾忠良之士聯(lián)名彈劾齊光,我因顧忌家中妻兒,而畏縮退卻,后徐太師一黨為齊光殘害,我暗自慶幸躲過一劫,只是謫貶到了芙蓉鎮(zhèn)為縣令。不曾想,天意弄人,躲過了人禍,卻沒躲過天災(zāi)。赴任途中,我夫人身懷六甲已足五個月,因旅途勞頓血崩而亡。夫人臨終時,叮囑我將小羽養(yǎng)大成人,不許他入仕途,卷入這官場爭斗之中?!?p> “所以,你素日總是讓陸少爺好好念書,過兩年考科舉,實則是反其道而行之?!鼻×犃岁戙懙倪^往,不免有所動容,想起這些日里見陸家父子二人的情狀,這做父親的委實是用心良苦。
陸銘太了解陸玄羽的性子了,越是讓他念書、考科舉,他那骨子里的叛逆,越是不肯順從,以至于在陸銘多年的念叨下,對念書、考科舉產(chǎn)生了極大的反感,成了個玩世不恭、不學(xué)無術(shù)的公子哥。
這,大抵就是陸夫人生前所期許的。
“我和夫人只求小羽平平安安度過此生,別無所求?!标戙懹质且宦曢L嘆,眼眶已然紅了,縱橫的皺紋遍布兩頰,不覺之中,他蒼老了好多,聲音也變得滄桑了,“大抵世間父母,所求皆是如此。丫頭呀,你父母若泉下有知,定然不愿瞧見你如今這般,滿心仇恨?!?p> “可惜,他們都不在了。”曲小六低低說著,一滴淚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滑過了嘴角,和著這么多年的恨意,咽了下肚。這滴淚,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