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春,芙蓉鎮(zhèn),東風(fēng)解凍。
輕水巷口的春榆樹,青黃榆錢綴滿了枝頭。東風(fēng)微拂,似漫天飛雪般,落了滿地。女子立在春榆樹下,似細(xì)榆枝扶風(fēng)般纖弱,茶色披風(fēng)微微揚(yáng)起衣角。
串串榆錢搖曳在風(fēng)中,她踮起腳尖,伸手欲折頭頂?shù)挠軜渲?,嬌弱的身子顯得有些吃力。正當(dāng)她好不容易拿住榆樹枝八九寸處,忽憑空伸出一只清瘦而滿是老繭的手,自上而下摘去了片片榆錢。
女子回頭不知身后何時冒出個男子,自是一驚,松開了榆樹枝,往旁邊躲了半步,身子已然抵在了白墻上,靠著白墻又往旁邊挪了幾步,與那男子拉開了距離,女子這才長舒了口氣。
而那人似乎不甚在意,仍十分專注地摘著片片榆錢,并不覺著方才所為驚擾、唐突了別家姑娘。女子靜靜瞧著那人,著了身寬大白袍,烏黑長發(fā)披散在肩,身形清癯,模樣倒是英俊得很,只是如他這般年輕男子采摘榆錢的,倒是頭一回見。
女子盯著那男子,一時瞧得出了神。男子忽而抬眼,正是桃花眼迷離,四目相對剎那,女子驚慌地低下了頭,自知如此瞧著一陌生男子,十分無禮。
那雙桃花眼忽而含笑,瞇成了兩道彎彎月牙兒,滿眼風(fēng)流。女子娥眉微蹙,右眼角下一滴血痣,顫巍巍似要落下了一般。正是手足無措之時,一只大白貓自樹梢輕盈躍下,似榆錢一般,悄然落在了素衣女子的裙邊。
不知來路的大白貓伸出短短的爪子,似玩鬧般撓了撓女子的裙角。女子忽而松了口氣,蹲下了身子,伸手輕輕摸了摸大白貓的腦袋。大白貓似乎很喜歡女子的愛撫,收起了短爪子,昂起頭瞇著眼,似乎在對著女子笑一般,很是討喜。
女子逗了大白貓一陣,抬頭掃過春榆樹下時,采摘榆錢的那人一霎不見了蹤影。女子不免有些驚奇,四下張望了一陣,腳邊的大白貓似乎還意猶未盡,竟賴在女子裙邊打了幾個個滾,露出胖乎乎圓滾滾的肚皮。
女子新月眉彎,垂眸含笑,正欲再逗弄大白貓一番,豈知那大白貓卻碧色眼珠子一睜,輕身一掠,朝著巷口旁的一間不起眼的鋪子跑去,依稀瞧得一道荼白身影,自門口一閃而過,有些像那個古怪的白袍男子。
女子這才多瞧了那間鋪子一眼,老舊的門板,朱漆落盡,兩開間偏只開了一間,天色昏沉,映得那鋪子門口更加陰沉,一眼望去竟瞧不出這鋪子販賣些什么玩意兒。屋檐下懸置一塊招牌,以小篆刻下‘離合’二字,教人瞧得愈發(fā)撲朔迷離。
悄無聲息的,細(xì)雨飛絲拂過了臉頰,不疾不徐地,變成了濛濛細(xì)雨。涼風(fēng)襲來陣陣寒意,素衣女子慌忙起袖輕擋風(fēng)雨,疾步躲到了那間鋪子的屋檐下。漫天榆錢和細(xì)雨,隨風(fēng)紛飛,落了滿地。
女子落袖掃了掃披風(fēng)沾的雨絲,額前青絲濕漉漉撥在耳邊,身后傳來陣陣輕快的貓叫聲,似呼朋喚友般:“喵,喵,喵——”
女子回過頭去,恰見那只大白貓站在鋪子里,四下陳設(shè)老舊而灰暗,襯著大白貓尤為白胖。大白貓見了女子,絲毫沒有迎合之意,站在遠(yuǎn)處歪著腦袋,十分可愛。女子亦沒有再逗貓,而是悄然走入鋪子里,怔怔瞧著一副副壽材。
原來,這家鋪子做的壽材營生,是間棺材鋪。
店堂十分寬闊,前前后后陳列了大大小小七八副壽材,四面除了兩扇門,再無半扇窗,有些陰森森的,身在其間,門外陣陣風(fēng)襲衣衫冷,不免有些滲人。一個柔弱女子踏入如此陰森之地,本該心生畏懼。
可素衣女子身處其中,偏畏懼不起來,非但畏懼不起來,竟還覺著有些離奇。因為當(dāng)中兩副壽材旁,設(shè)了方似香案般的幾案,年久已瞧不出是何木質(zhì),案上置了個紅泥小爐,爐火幽微,煮著一口雙耳黑陶釜,冒著熱氣滾滾,依稀散著淡淡米粥香味。
爐旁擺著幾只梅子青淺口碗,一只盛著青嫩榆錢,一只擱著小木勺。一旁守著方才摘榆錢的古怪男子,恰倚于一副壽材邊上,似有意藏在門外灑入的天光后,然那一身縞素般的衣袍偏又如此惹眼。
女子杵在當(dāng)中,忽覺進(jìn)來得有些冒失,轉(zhuǎn)身欲走。畢竟,從未有人膽敢在壽材旁煮食。壽材乃是人身后歸身之處,如此行徑可謂對死者大不敬。奈何她終歸只是途徑,不敢勸誡,又不可多留。
忽見那只大白貓縱身一躍,落在了女子身側(cè)的一副壽材頂上,女子心中不禁暗忖,這古怪的棺材鋪,養(yǎng)的貓也古怪。
更古怪的還是那個白袍男子,走近抱起那只大白貓,輕聲笑道:“還是小黑乖,如今連你也知道招攬生意了。”
女子邁出門口的一只腳不禁收了回來,回身納罕道:“你這明明是只白貓,怎地喚它小黑?”
“這世間多的是顛倒黑白之人,我家白貓名喚小黑,又礙著誰了?”白袍男子笑了笑,一雙桃花眼似醉非醉,眼神迷離,似是玩笑,又似認(rèn)真。他一面說著,一面摸了摸大白貓小黑的腦袋。
那大白貓似得了寵一般,往男子懷里蹭了蹭。
女子聞言,一時語塞,這人雖是有些古怪,可這話說得不無道理。這世間顛倒黑白之人,何其多!
“此處壽材不論大小貴賤,一副五百文,任卿采選?!卑着勰凶颖е蟀棕垼桓蓖媸啦还У哪?。
女子又是一怔,愈發(fā)覺著此人行徑古怪,明明是做壽材營生的,偏像是販賣果子一般隨意無畏。不禁心生疑慮,眉頭微蹙,指著西面第三副壽材道:“那副楠木朱漆、福字當(dāng)頭的,也是五百文?”
白袍男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抱著大白貓坐回了幾案旁,一手抱著貓,一手取過小木勺攪了攪釜中粥,似笑非笑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壽材是一定要備上一副的。姑娘年紀(jì)雖輕,可這壽材是越早備下越好。如今世道亂得很,過了今夕不知明朝事,誰又可保得自個百歲無虞?生老病死乃是常事,可要尋得如我這棺材鋪里這般貴重又便宜的壽材,那就難了。相逢即是緣分,走過這家店可就沒了?!?p> 女子也不知該惱還是該笑,這人話說得十分直白,如若他人聽了定要唾上幾口,他這勸人早備壽材,一如咒人早亡。好在女子不甚在意,倒覺這話頗有幾分道理,瞥了眼壽材頂上,搖頭斂色道:“你這壽材擱置在此,沒有半載也該有月余了,積灰已久,可不似好賣之象?!?p> 白袍男子聞言,卻也沒有露出難堪臉色,反是眸中含笑,伸手取過小木勺舀了半勺粥,見粥稠米爛,這才將半碗青嫩榆錢倒入了熱氣滾滾的粥里,又均勻攪拌了一陣。女子一霎明白過來,這人摘榆錢原來是為了熬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