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野花的遮掩,耶律敦悄悄遁走。他在這一小片林子的另一邊發(fā)現(xiàn)了一條幾乎荒廢的小路,坎坷崎嶇,且只能上山,不能下行——因為許久無人走這里經(jīng)過,所以下山的路已經(jīng)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斷了,也并沒有人前來修理。
“唐人果然陰險,”耶律敦無可奈何地沿著小路往山上走,嘴里小聲嘀咕著,“這若不是躍澗龍意外把我甩到了這邊,我倒還真的要懷疑這路是不是也是他們早早就設計好的絕路。”
想到慘死的坐騎,耶律敦心情頓時沉重了起來。躍澗龍跟隨他南征北戰(zhàn)多年,比起坐騎,它更像是耶律敦的親人摯友,如今更是為了救他而命喪敵手,這怎能不叫他心痛?他在心里咬牙切齒把薛昭千秋等人罵得狗血淋頭,抬手摘下了沉重的兜鍪,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水。盔甲在馬上作戰(zhàn)時是絕佳的防護,然而一旦沒有了戰(zhàn)馬,它們就變成了無用的累贅,飛快地消耗著耶律敦的體力。
思慮再三,耶律敦終究還是解下了甲胄,拋在了道旁草叢中,只著一身輕便皮甲,繼續(xù)往前。沒有了厚重鐵甲的拖累,他只覺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這邊耶律敦在不知不覺中被歸無巧用四周環(huán)境引上了通往龍門雙陣丙奇休驚門的路,另一邊,薛昭已經(jīng)抄小路回到了營中,有士兵給他遞上了一封信。薛昭接過信,拆開封泥一看,原來是越滄海向他匯報這些日子以來行軍進程的。越滄海完美繼承了其父越明的治軍作戰(zhàn)能力,從江渠關出發(fā)后這一路上連下數(shù)城,終于驚動了契月王阿史那梟。
歸燕城那邊的戰(zhàn)報自幾日前就斷了,阿史那梟也聽說了歸燕城有唐軍重兵圍城多日的消息,耶律敦雖然在戰(zhàn)報中讓他放心,但現(xiàn)在突然中斷的聯(lián)絡還是讓他隱隱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古吉,歸燕城可有消息?”阿史那梟從文書間抬起頭來,揉了揉眉心,問一旁的幕僚古吉。
古吉搖了搖頭:“沒有。但是臣這里收到了另一條線報?!?p> “哦?”阿史那梟挑眉,“快說!”
“唐軍在歸燕城的兵力只是一部分,另外還有一支騎兵,走了另一條路線,正往天牧關而來。”
“唐軍中能獨立帶兵的人,不是留在了各個城池守城,就是在跟隨著薛昭的主力部隊圍困歸燕城,這另一支騎兵,又是由誰帶領的?”阿史那梟沉思許久,問道。
“此人姓蘭名月,在數(shù)月前橫空出世,投身唐軍后,追隨桑千秋四處征伐,所向披靡,威風宛如當年的薛昭一般——”
“住口!”阿史那梟不等他說完,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是一個黃口小兒,能取得幾場勝利純屬僥幸罷了,何來‘所向披靡’之譽!”
“話雖如此,可汗還是不要大意為好,”一直沉默的微生安突然開口,“輕敵最不可取。”
“你可有什么好計策?”阿史那梟轉過頭來問他。
微生安聞言面露猶疑之色,似乎不知道怎么開口。阿史那梟不耐煩地道:“你們唐人實在是麻煩,有話就說,孤不怪你,何必如此吞吞吐吐,真是令人著急!”
聽他這么一說,微生安嘆了口氣,這才開口:“可汗,臣接下來說的話您可能不大愛聽,但為了眼下戰(zhàn)事著想,臣卻不得不說,您千萬勿怪。”
見阿史那梟頷首,微生安繼續(xù)道:“臣在薩滿大巫處求得一卦,說可汗此戰(zhàn)逢月必輸,依臣之見,不如我們放棄天牧關,趁唐國大軍出動攻打歸燕城,后方空虛的機會,發(fā)兵進攻雁門關。不要忘記,唐國的皇帝可是在雁門關之中的,擒賊先擒王,只要我們拿住了唐王,再要想和唐國談條件就會容易多了?!?p> 阿史那梟聽了他前半段話面色不愉,幾乎要發(fā)作,但他緊接著的后半段話卻成功地將他安撫了下來:“你說的有理,但是‘擒賊先擒王’的道理唐國何嘗不懂?如果唐王是我們能輕而易舉就俘虜?shù)?,那么在這場大戰(zhàn)中,我們早就不戰(zhàn)而勝了。除非……你想到了什么?”
“正是。雁門關如今有一戰(zhàn)之力的將領,不過程奉道和薛訥二人而已,唐軍其他大將俱不在城中,便是得了消息前來馳援,也是鞭長莫及,若可汗想建奇功,此機必不可失也?!?p> “但歸燕城那邊……”
“薛昭和桑千秋雖然俱是猛將,然一老一幼,老者體力不逮,幼者缺少經(jīng)驗,以耶律將軍之悍勇,此二人不足為懼。眼下之危,在于蘭月此人?!?p> “孤唯恐避而不戰(zhàn),會于士氣有損?!?p> “轉戰(zhàn)與敗退,俱有損也,然二者之輕重,可汗可以權衡而后決。”微生安聲音冷靜而平淡,莫名令人信服。
阿史那梟想了許久,終還是搖了頭:“不成。孤此時撤軍,則蘭月必然率軍增援薛昭,如此一來,歸燕城危矣。耶律將軍于孤,如兄長無二,孤斷沒有棄他于不顧的道理。”
“可汗素來殺伐決斷,怎么這一次這般割舍不下?”微生安皺眉,“機不可失,雁門關之中那枚棋子我們安插已久,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我意已決,爾不必多言!來人,傳孤王命令,加固城墻,深挖戰(zhàn)壕!管他是蘭月還是蘭日,孤定要讓他有來無回!”阿史那梟抬手制止了還想再勸的微生安,高聲命令門口守著的傳令兵。
阿史那梟將微生安等人請出了議事廳,說想一個人安靜片刻,微生安和黃發(fā)幕僚古吉沉默著往城守府外走。在路口分別的時候,古吉突然叫住了微生安:“安弟,如果為兄沒有記錯的話,臥龍城金老將軍的謀士王侃——曾與你有舊吧?”
微生安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雙手攏在袖中,聲音淡漠:“然也。年少時我們確實有幾分交情,但后來金老將軍與可汗不和,所以各自入仕后我們少有往來?!?p> “安弟可曾記得他是什么時候有投唐之心的?”古吉探究地看了微生安一眼,期望從他臉上看出一些端倪來。
然而微生安這張出了名的冷臉罕有表情,聽到他這么問,他面色依然冷漠,沒有驚起任何波瀾,如果非要說,冷漠中甚至還透出一絲厭惡,似乎對王侃投唐的行為感到十分不齒:“不過是頭養(yǎng)不熟的狼罷了,可汗遲早要用他的項上人頭來祭奠金將軍的在天之靈。他既然要背叛契月,必然是蓄謀已久,要小心翼翼在人前遮掩,又怎么會和某這個政敵推心置腹?”
“古兄,我們不過是父母都是唐人罷了,各為其主,各盡忠心,怎能一概而論?安雖舊時為微生王妃蠅頭微利所惑,但幸得遇可汗,方知心中所求,可汗恩德,安殞身難報,又怎么會做出忘恩負義的事情?”
這一番話倒是真誠,古吉稍稍減輕了對微生安的懷疑,笑著將話題輕輕帶過,轉而談起了眼下的局勢。聊了幾句,古吉率先提出告辭,兩人分道揚鑣,各自歸家。他們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道路盡頭,一旁的小巷中竄出了幾道黑影,在矮墻房檐間起起落落,朝城守府方向而去。
“他真的這么說的?”阿史那梟指尖輕叩桌面,以手支頤,一雙狹長的鳳眼漫不經(jīng)心地盯著下方單膝跪地的幾名暗探。
“稟我主,微生安說這些話的時候,屬下們就在一旁巷中聽著,千真萬確,無一字虛言?!?p> “知道了,”阿史那梟直起身子,“分兩個人潛入微生安家中,繼續(xù)監(jiān)視,其他的眼線都撤了吧!”
“諾?!?p> 越滄海的隊伍因為人數(shù)較少且都是騎兵,所以尋常行進的速度比薛昭他們快出了一倍有余,即使中途順便收回了幾處被契月國占據(jù)的小城,到達和江渠關離得更遠的天牧關時,也不過將將用了十二天時間。
傍晚。
眼前的天牧關城墻已經(jīng)在阿史那梟的命令下重新修補加固完畢,本來就地勢險峻的關城,如今在一番修整后更加固若金湯,城上旗幟飄揚,當中一面繡著一頭威猛黑熊的巨大王旗在晚風中耀武揚威地舞動著,發(fā)出無聲的嘶吼。
“色厲內荏!”勒馬停下,仰頭遠遠往城上看去,越滄海冷笑一聲。
“報!可汗,唐軍已在城外扎下營帳!”
“走吧,”阿史那梟發(fā)出一陣桀桀怪笑,“我們去會會大巫口中的這輪孤王見則必輸?shù)脑铝?!”說罷,他騰地站起身來,一甩搭在肩上的皮袍,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門外,士兵們已經(jīng)為他備好了馬,他一按馬鞍,翻身上馬,從親兵手中接過他的三尖兩刃刀掛在馬側,雙腿一夾馬腹,那黃驃駿馬發(fā)出一聲嘹亮的長嘶,飛奔而出。
城門開啟,滄海定睛一看,城中一騎當先呼嘯而出,那馬極為高大,毛色金黃,只額間一簇白毛如圓月,吐息間隱有驚雷之聲。再往上看,騎馬之人身材頎長,細腰闊背,披掛一身玄鐵重甲,內襯紫袍,半張臉掩在青銅面具之下,只露出一雙鷹隼般銳利的鳳眼,在他肩上還停著一只健壯的海東青,羽毛雪白,振翅欲飛。
“閣下可是蘭月將軍?”阿史那梟在面具后輕笑一聲,語氣輕蔑。
“將軍不敢當,蘭月不過是千秋衛(wèi)大將軍麾下一無名走卒罷了,怎敵契月國王身份貴重?”滄海也回以冷冷一笑,他的面龐在斑斕霞光映襯下越顯冷白,卻絲毫不顯女氣,英俊之余,也威嚴得令人不敢久視。
怪不得令眼高于頂?shù)姆朴袼贾缈?,這蘭月果然不凡。阿史那梟收了輕視,心想。
“蘭將軍,素聞大名,今日終得一見。你可敢與孤王一戰(zhàn)?”
“蘭某卻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