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六年十月廿二。
紫宸殿。
朝臣們分列兩邊,燕王李執(zhí)玉設(shè)席在正位之側(cè)。剛剛坐定,殿外有人來報,說千秋衛(wèi)大將軍桑千秋求見。眾人都十分好奇地往殿外張望,因為得圣人恩典,千秋衛(wèi)眾人無需朝參,所以難得見到這位自李唐開國以來頭一位在外朝有正式官職的女將軍。李執(zhí)玉改坐為跪,命宦者趕緊宣她進殿。
頂著兩側(cè)探究的目光,千秋疾步行至玉階之下,取出圣人的敕旨,雙手舉到齊眉的位置,朗聲道:“圣人敕旨!”李執(zhí)玉一聽,趕緊起身離席,下了玉階,叉手而立,等候千秋宣讀敕旨。大殿之上一片寂靜,待千秋念完,大臣們紛紛議論了起來,不明白圣人下這道旨意到底用意何在,有性子急躁的立刻就要出言阻攔,被身旁同僚拉住,急得面紅耳赤。
程捷畢竟久經(jīng)沙場,一聽之下就知道了圣人的意思,于是清了清嗓子對眾人道:“千秋衛(wèi)本就是圣人親衛(wèi),只受圣人調(diào)遣,如今圣人特地下旨要他們前往穎陽城支援薛大總管也是無可厚非,諸位同僚不必緊張。更何況,圣人敕旨中并未要求動用除千秋衛(wèi)之外一兵一卒,不至于威脅到安京城的安?!,F(xiàn)在的當務(wù)之急是盡快調(diào)撥糧草,好叫千秋衛(wèi)早日出發(fā),以免貽誤戰(zhàn)機。那后果,可不是你我眾人能承擔得起的!”程捷是開國元老,現(xiàn)下在朝中是碩果僅存的德高望重的老臣,他的一席話說罷,其他大臣縱是再有其他心思,也不好再說出口,千秋帶領(lǐng)千秋衛(wèi)出征的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常朝散了之后,千秋和兄長并肩往外走,忽然背后傳來了程捷的聲音:“桑大將軍留步!”桑遠好笑地看了妹妹一眼:“這么一叫,你的官位倒在為兄之上了?”
“阿兄說笑,我這千秋衛(wèi)大將軍有官無品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先走,我看看程公找我有什么事。”千秋輕輕推了桑遠一把,然后轉(zhuǎn)身朝程捷迎了上去。
自從圣人離京后,朝中大小事務(wù)就交給了魯國公檢校侍中程捷和中書令房微、尚書省左仆射杜建三人一起輔佐燕王李執(zhí)玉處理?李執(zhí)玉年幼,所以政令多出于程房杜三人之手,千秋衛(wèi)前往穎陽城雖然是圣人的意思,但是他過問幾句也是職責所在,加上他多年征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千秋縱是懷一身高超武藝滿腹韜略,可在程捷面前仍是晚輩,長輩教誨,于情于理都應當虛心聆聽。
程捷十分喜歡這個性格直爽又懂禮知分寸的小娘子,尤其是當有自己家的頑皮孫女程好做對比的時候,他就總是忍不住多夸千秋兩句,好在程好繼承了程家人一貫的大度寬容性格,從不會因此嫉妒千秋,否則恐怕會多生出不少事端。知道程捷特意選在朝會之后叫住自己,必定不是以輔政大臣的身份同自己講話,千秋遂規(guī)規(guī)矩矩給程捷行了晚輩之禮。
程捷微微頷首,問道:“你此去可有什么打算?”
“回程公,邊關(guān)戰(zhàn)事陷入僵局,千秋衛(wèi)乃是破局的要害所在,所有打算,都要應時而變,故無定數(shù)。程公此時問起,千秋亦無從作答,不若請您拭目以待,等大軍凱旋之日,自有分曉?!?p> “你啊,說話總是留三分余地,這樣也好也不好。”程捷捋了捋胡須,輕嘆一聲。
“愿聞程公教誨?!?p> “程某是個軍漢,不通文人那一套‘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的理論,但是程某認為,作為一軍主將,有的時候不可不言。然而,人往往毀在‘言’之一字,你如果能掌握好分寸,那就再好不過了。”
說罷,不待千秋回話,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又添了一句:“越家當年,就是毀于‘言過’?!鼻镱D時瞪大了雙眼,再想追問,程捷已經(jīng)大步流星地走了,還不忘朝她擺擺手:“桑大將軍此去,程某不送,他日得勝歸來,程某自當?shù)情T道賀!保重!”
“這老翁,真是——”千秋被他一句話吊起了好奇心,他卻不予解答,甚至連她提問的機會都不給,這讓她感到又好氣又好笑,然而拿他也實在沒辦法。千秋搖了搖頭,去宮門外和桑遠匯合,兄妹二人并轡而行,然后在街口分道揚鑣,桑遠去官衙,而她要回家向母親辭行。
千秋回到桑府時還不到午時,莊夫人正在指揮侍婢仆從們?yōu)樗帐靶心?,大包小包在庭中堆得到處都是?p> “阿娘,你這是做甚?”千秋哭笑不得地從滿地包袱間踮著腳繞到莊夫人面前,從腳邊一個沒有來得及打結(jié)的包袱里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香爐,遞到她眼前,“兒這是行軍打仗,要這些風雅之物何用?”
“什么風雅之物!”莊夫人難得嚴厲起來,從女兒手中拿過香爐,重新塞好,“戰(zhàn)場上血腥殺伐,閑暇時用這個熏上一熏,好去去周身晦氣,一個小娘子,不要把自己逼得如同那些軍中莽漢一樣?!?p> 拗不過母親,千秋只好同意。在她的再三堅持下,莊夫人總算是打消了搬空她整個閨房讓她帶走的念頭,最后只留下了幾件厚實的裘袍冬衣和一些藥物,另外就是那只青瓷香爐。侍婢阿汀因為會一些粗淺武藝,也被莊夫人強行要求她帶上,能幫她處理一些生活瑣事。用了午食,千秋和莊夫人告別,在府門前頭也不回地上馬走了,她害怕一扭頭看到母親的眼淚,那會動搖她的決心。
初冬快要來臨,安京城中的秋風卻尚帶幾分暖意,她走出坊門,這才勒馬回首,久久凝望著修整一新坊門不舍得離去。當年她離開安京城時尚且年幼不知愁,如今才回到母親身邊時日不多,卻又要久別,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直到身邊阿汀催促她數(shù)遍,千秋這才在心底嘆息一聲,一磕馬鐙,踏碎一地陽光和落葉,往千秋衛(wèi)屯營去了。
千秋和侍婢阿汀到了千秋衛(wèi)屯營時,眾人也已經(jīng)陸續(xù)歸來。歸無和程好正在跟輜重營的營官再次確認糧草軍械數(shù)量,忙得見千秋回來也顧不上跟她打招呼——朝廷簽署的派千秋衛(wèi)出征的文書已經(jīng)先千秋一步送抵營中,軍情緊急,一切工作都要在最短時間內(nèi)處理完畢交給千秋過目,現(xiàn)在他們實在是沒有空暇跟千秋閑話。
中軍帳的桌案上已經(jīng)堆滿了需要千秋最終定奪的公文,千秋指揮阿汀去整理她的戰(zhàn)袍甲胄,自己則坐下來埋頭翻看面前的一卷卷帛書紙卷。待她總算處理完畢積壓的公文,再抬頭時,帳外已是缺月掛疏桐的時候。
“大將軍,入夜了,您吃些東西,早點休息吧?”見千秋終于停筆抬頭,早就守在一旁的阿汀輕聲問道。千秋點點頭,看看帳外,奇怪地問:“師兄怎么沒來?”
“方才奴在帳外碰到了子虛子仙長,他見你正忙,就沒有進來打擾,讓奴帶話給您,說輜重營廚下給你溫了一盅雞湯,讓你處理完事務(wù)喝了它,營中其他雜事他和諸位將軍已經(jīng)打點完畢,明日一早就可以開拔了?!卑⑼∫晃逡皇畬w無的話傳達了一遍,千秋點了點頭,收好桌案,斜靠著憑幾揉捏酸痛的手腕,望著帳門處灑進來的一縷淡淡月光,兀自出神。
千秋又想起了還在天機門時,師父教她的一句前朝流傳下來的詩:“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碑敃r她還懵懵懂懂,不理解為什么要有這么一句,如今出征在即,她終于體會到了這其中濃濃的不舍之情。
“大將軍,雞湯來了?!卑⑼〉穆曇舸驍嗔饲镫y得的愁思,溫熱的雞湯順著咽喉流入腹中,將一股暖流注入了她坐得有些僵硬的四肢,也沖散了她頭腦中縈繞著的龐雜思緒。
次日清晨。
桑千秋早早地來到了校場,號角聲起,士兵們穿戴整齊精神抖擻地于點將臺下列隊。千秋衛(wèi)得圣人賜服銀甲玄袍,此刻,東天一輪紅日正緩緩升起,隊列被熹微晨光鑲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
“此祥瑞也?!痹谇锷磉呎径?,歸無雙手攏在袖中,淡然說道。
“借師兄吉言,”千秋簡短地向歸無輕聲道了聲謝,目光掃過臺下眾將士,“諸位可能來自五湖四海,某不管你們是王公貴族,還是布衣黔首,既然今天你們站在了這里,我們就是生死與共的同袍。軍令軍規(guī),這數(shù)月以來想必大家都已諳熟,某不再重復,凡有違背,絕不容情!此去邊關(guān),不破契月賊寇,何以安我家國?我既有家有國,怎能折節(jié)事賊?圣人千金之軀,亦能親往雁門坐鎮(zhèn),我等焉能畏縮不前,墜了堂堂千秋衛(wèi)之名!愿將手中長纓,來縛契月熊羆,還于安京,定我河山!”
千秋衛(wèi)中俱是青春少年與四方豪俠,千秋這一番話令眾人聽后無不熱血沸騰,紛紛高聲應和,呼聲如滾滾驚雷,在這個深秋的早晨劃破一片靜謐,響徹嘉虞山巔,也響徹了大唐千里江山。
后來,史書里將這支軍隊稱為“桑家軍”,既為褒桑千秋之功,又為哀千秋之后,再無人為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