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六年。
欣州萬重山。
天機(jī)門是聞名四海的江湖門派，門人弟子以修道為主，兼習(xí)文武術(shù)數(shù)，避世但不遁世，自南北朝創(chuàng)立以來培養(yǎng)出了無數(shù)奇人異士?？梢哉f，能使天下風(fēng)云變幻的人物，一半出自天機(jī)門，另一半則與天機(jī)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天機(jī)門收徒極為苛刻，一看緣法，二重天資，故而舉國上下，無不以能將自家子弟送入天機(jī)門為榮。
天機(jī)門上一次收徒是在六年前，門主玉隱真人收洛州桑氏女千秋為關(guān)門弟子，十二道天機(jī)帖邀請來了大唐十二大江湖門派的重要人物前來觀禮，場面盛大非常。當(dāng)時桑家家主安甫新喪，其弟亦因上峰越明被告謀反，連坐獲罪被誅，千秋尚在熱孝之中就被母親和兄長送來了萬重山，拿著玉隱真人的信物一路暢通無阻上了山，拜了師，道號“天秋子”。
如今六年過去，千秋在整個天機(jī)門的愛護(hù)下出落得亭亭玉立，更秉文經(jīng)武，格外出眾?？粗蝗杖臻L成，玉隱真人常常和師弟玉成真人感嘆，幸好玉成當(dāng)年早早預(yù)知了桑氏之難，讓自己提前為千秋留下了一條退路，不然留在京中風(fēng)云詭譎，她兄長自顧不暇，可能就平白誤了這小娘子，自然也就沒了今日天機(jī)門赫赫有名的“分水槍”天秋子。
“見過子虛子師兄?！笔A上正在掃地的小道童一抬頭，看到穿著一身鴉青長袍的青年緩步而下，連忙斂衽行禮。被喚作“子虛子”的黑衣青年面無表情地微微頷首，然后繼續(xù)下行。在和道童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師弟可曾見到天秋？”
小道童皺眉想了想，搖頭：“沒有。不過，師姐平日不是最愛和天章子師兄待在一起嗎？師兄要不還是去天章子師兄那兒看看吧？”
青年點(diǎn)點(diǎn)頭，雙手?jǐn)n在袖中，慢悠悠走下了最后幾級臺階，一轉(zhuǎn)身，朝旁邊的山谷中而去。天機(jī)門有一觀一谷，青年和千秋同屬清虛觀玉隱真人門下，他本名歸無，道號子虛子，而他要找的天章正是季春谷玉成真人的徒弟云錦，道號天章子。
撥開季春谷入口處開得正盛的花枝，歸無撣了撣沾在身上的花葉，耳中聽到了師妹千秋的笑聲。他循著笑聲過去，在一架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菟幣哉业搅艘业娜?。千秋穿一身緋色缺胯袍，此刻衣擺正掖在腰間革帶中，蹲在地上歪頭和身邊穿月白袍子的青年說笑。青年眼上覆著一條白綾，鼻梁高挺，面白如玉，端得是一副好樣貌，就算雙目已眇也無損他一身的君子氣度，謙和可親。這便是天章子云錦，江湖上人稱“妙手盲醫(yī)”的人物，心思玲瓏，但每每碰到師妹桑千秋，總是對她束手無策。
“天秋，你又在打擾天章配藥？”千秋正玩得開心，頭頂突然傳來了歸無波瀾不驚的問話，嚇得她一哆嗦，手中的藥草都掉了下去。云錦早有防備，出手如電及時接住了那株嬌貴的草，一邊抬起頭，朝著歸無的方向搖了搖頭：“師兄，你不也是，又在嚇唬天秋么？”
歸無一攤手：“誰叫師父派我來尋她回觀中呢？天秋，還不收拾一下跟我走？”
千秋不樂意地拉了下云錦的袖子，被他笑著摸了摸頭：“快去吧，從師伯那里回來再過來也無妨，師兄就在這里，又不會跑了，聽話?！鼻镞@才站起身，將衣擺從革帶里扯出，撫平上面的褶皺，慢吞吞綴在歸無身后，回到了清虛觀。
玉隱真人正站在庭中侍弄她的牡丹花，聽到二人腳步聲轉(zhuǎn)過身來，見大徒弟一如既往面上平靜無波，小徒弟滿臉不情不愿，忍不住笑了：“怎么你們倆一個個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就這么不想見為師？”說著，抬手在千秋腦門上輕彈了一下：“為師算著，你的本事學(xué)得差不多了，是時候下山歷練一番了，正好你也有六年不曾回家，你母親想你得緊，你可以借此機(jī)會回去看看，她這么些年也不容易?！?p> “你走了，我也可以松口氣，不用天天漫山遍野跑著找你了，”歸無袖手而立，涼涼道，“也沒人會偷偷摸摸拔了我種的蓍草去喂馬了，想想就心情愉悅。”千秋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小聲嘀咕了句“小氣”，被玉隱真人瞪了一眼，忙吐了吐舌頭，飛快地扎進(jìn)了自己的房中收拾行囊。
見她跑了，玉隱真人這才略松了口氣，不過轉(zhuǎn)瞬就皺起了眉：“這次讓她下山，也不知是福是禍?！睔w無默然無語，手背在身后掐指算了算，搖頭：“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p> “然也。子虛，你過段日子也下山一趟吧，”玉隱真人雙目微闔，溫聲對自己的大弟子說道，“都說本門多異能之士，可百年來得天生天賜的，唯你這小師妹一人而已?！?p> “弟子明白，”歸無拱手，“天秋雖然個性跳脫，但是能識大體，但有弟子在旁看顧，師父可以放心?！?p> “善?！庇耠[真人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你且下去早作準(zhǔn)備，門中事務(wù)也要安排妥當(dāng)才是?！睔w無應(yīng)了下來，轉(zhuǎn)身離開。待歸無走遠(yuǎn)，從影壁之后繞出來一人，風(fēng)儀頎偉，氣度不凡，正是玉隱真人的師弟玉成真人。他雖然雙耳失聰，但有先知先覺之能，世間之事無論巨細(xì)都在他腦中一一預(yù)演。為怕他踏入官場擾亂天道，他的師父去世前曾讓他在病榻前立下重誓，此生不得踏出山門半步，否則便五雷轟頂，橫死當(dāng)場。玉隱真人勸說過他多次，說師伯臨死之言當(dāng)不得真，他卻執(zhí)意在萬重山中踏踏實實待了二十多年，不曾違背過半分自己立下的誓言。
玉成真人笑道：“掌門師姐果真舍得放你那寶貝徒兒入世？”玉隱真人朝他無奈一笑：“她氣運(yùn)不在天機(jī)門，我就算攔得一時，也攔不了一世。不如隨她去，我也想看看她此去能創(chuàng)下如何功業(yè)?！?p> “隨他們?nèi)グ桑熃?，天章那孩子前些日子曬了些花茶，你可愿隨師弟去季春谷小坐片刻？”
“走吧，正好我也有話要囑咐天章?！?p> 師姐弟二人來到季春谷，云錦正提著一桶水小心地往廊下走。玉成真人見狀趕緊快步上前，從他手中搶過水桶，斥道：“天章！你怎么就是不聽為師的話呢？不過一桶水，換你的師弟們和藥童來提也是一樣，你何必親自動手？”云錦怔了一怔，輕聲答道：“師父，徒兒知錯。徒兒只是不想……因為目盲而被當(dāng)成一個廢人?！?p> 玉隱真人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是幫你提個水而已，你是沒見天秋，把外門的小道童們成日里指揮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們還都無比崇拜她，我這個當(dāng)師父的面子怕是都沒她大?！?p> “天秋她……很好的，師伯不要怪她?！痹棋\誤以為玉隱真人在責(zé)備千秋，連忙替她分辯，結(jié)果被自己的師父在額頭上敲了一下。
“癡兒！”
招呼玉隱真人坐下，玉成真人一邊慢條斯理地擺放茶具，一邊問自己的師姐：“師姐，京中局勢如何？”
玉隱真人一攤手：“一團(tuán)亂麻?！?p> “何解？”
“無解?！?p> “可是需要一把快刀？”
“或許如此。”
“是天秋么？”
“是，但也不全是。這要看北邊契月有何動作了?！?p> “天下善惡黑白顛倒已經(jīng)這許多年了，再不匡正，恐怕要生大亂。屆時澤國江山必然重歸戰(zhàn)圖，黎民蒼生，又將無寧日了。”
玉成真人說著，揭開茶釜的頂蓋，瞥了一眼里面沸如連珠的井水，將茶末投入水中，又加了一匙細(xì)鹽，然后把云錦端來的曬干的桃花倒了進(jìn)去，茶湯激蕩出沁人心脾的清香，裊裊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