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不住娟娟鼓動,沈瑜終于第一次在白天走出了白家小院,這時他已來云隱村半月有余。他跟著娟娟,沿著院墻東邊的小路往北走,第一次看清了這片土地。旁邊是一條清澈的山溪,不怎么寬,水量卻不少,從東邊過來,在北邊不遠處折向南方,在河灘上的巖石之間跌來撞去,有力地向下游流去。山溪東岸長著一片郁郁青青的小竹林,鳥鳴啾囀、聲聲動聽。放目遠眺,越過一幅短促的山嶺,三面青山連綿不絕,輪廓線在霧氣之中迷離隱現(xiàn),無窮無盡似與天接。
這片群山環(huán)繞的狹小土地,不堪沈瑜目光一掃。沈瑜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自己正在走的這條小徑的最末端,微微蹙起眉頭。他認出來了:幾天前的那個失去理智的夜晚,自己就是通過這條路上了山,看到了那片墳。
沈瑜久久凝視著路的盡頭。娟娟扭頭瞧見,順著沈瑜的目光望過去,以為他在看別的,笑道:“那是北山?!奥曇纛D了頓,來了不小的興致,
“山上長著好大一片桃樹林!每年二月,桃花盛開,站在村子里朝北面一望,漫山粉,跟著火似的,好漂亮!不過我還是喜歡剛?cè)胂哪菚?。桃子熟好了,夜里山風一吹,鼻子里全是桃子香,做夢都在啃桃子。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去找花圓月。我們兩個挎著籃子,踩著露水,急吼吼地跑上山。草鞋和褲腳全了?!?p> “桃林是好早之前咱們村的老祖宗種下的,到現(xiàn)在,成了大家的。誰家得了空就去薅薅草、捉捉蟲,冬天的時候楦楦桃樹枝,入夏就有桃子吃,不過就是有好多蟲子,怎么防也防不住。我和花圓月專撿枝頭上肚皮彤彤的那種摘,一邊摘,一邊吃,一邊吃,一邊摘。你猜怎么著,沈大哥?”
娟娟扭頭,滿眼期待地看著沈瑜,眼睛笑成兩枚小月牙。沈瑜原本不想搭話,然而眼前的少女笑得實在太……那張笑臉亮堂堂,像早春的太陽,他看著這樣明媚無憂的一張臉,感覺如果自己不搭話就是在犯罪。沈瑜搖搖頭,隔了一瞬,補充道,“不知道?!?p> 娟娟哈哈笑道:“我們只顧仰頭吃,吃得好高興,猛一低頭,瞧見手里的桃子上落著黑乎乎的大蟲眼,里頭的蟲子只剩半截啦,另一半,早就下了肚!啊哈哈哈?!?p> 沈瑜覺得好笑:有那么好笑么?他將臉扭到一邊,悄悄壓下即將上揚的角。
“圓月膽子大,她不怕,說‘有葷有素,吃了不瘦’,跟個沒事人似的繼續(xù)啃桃子,把剩下那半截蟲子也吃進肚子里。開始我覺得瘆得慌,后來也就習慣了?!?p> 小灰狐貍五更天里打獵回來,一回來就鉆進草窠里覺,這會兒精神恢復(fù)了一些,也跟著小主人上菜園,此時正在河灘上跑。一會兒跑到水邊上,一會兒鉆進草叢里,身上發(fā)全被露水打了,從小灰變成了小黑,灰頭土臉的。跑到上游不遠處的的一個中年婦女那兒,嗅人家放在水邊的菜。婦人圓臉圓眼,也圓乎乎的,可不就是花圓月的娘。
花圓月的娘伸手了小灰的,朝娟娟這邊高聲道:“娟娟啊,笑什么呢?”
娟娟大幅揮手,笑著應(yīng)道:“花嬸子早??!我們在笑你家圓月啃桃吃蟲子的事呢!”
花圓月娘:“哎呀!那丫頭,膽子也不知道隨了誰,我們家可沒有這樣的!”說著笑臉一低,目光轉(zhuǎn)到沈瑜身上,笑問道:“這位就是和老李一起來的沈公子啊?”
娟娟:“是啊!”連忙移動兩步,用胳膊肘碰了碰沈瑜,小聲道:“這是花圓月的娘,我們都叫她花嬸,人可爽快了?!?p> 沈瑜向花圓月的娘點點頭。
花圓月娘:“昨夜里乘涼,胡半仙指著星星,說北方來了貴人,我心里想啊,北方來的貴人,那可不就是白家的小沈了么!哎呀呀!人才是不錯,就是忒瘦了點!”
沈瑜自嘲地想:,貴人?自己算哪門子貴人啊。
娟娟:“是呢,我正打算這段時間多做些好吃的,給沈大哥補補身體。花嬸子別介意,沈大哥不怎么說話。”
花嬸爽朗一笑,道:“哪會?城里人臉皮子薄,我知道的!哈哈哈哈,在咱們這兒待一段時間就好了。對了,我瞧著沈公子身上的衣裳有些小,我家有你花大叔穿過的舊,可以拿去改改給小沈穿。”
“多謝花嬸子!不過不用啦,我今早才托郭大叔給我?guī)Р剂夏?,這兩天就給沈大哥做一身?!?p> 沈瑜望了娟娟一眼。她買布料給自己做的事,他不知道。
娟娟與花嬸道別,接著往前走,在小河拐彎處折向東。一片翠綠的菜園子出現(xiàn)在二人眼前,被細窄的田埂切割成許多小碎塊,里頭豎著些破舊的稻草人。過了菜地,再往東是一片山嶺,上面開著許多小梯田,稻子一直種到山腳下。小狐貍“唧”地叫一聲,“呼呼”竄出去,一個急轉(zhuǎn)彎沖進菜畦里,跑馬似的在地里頭咕咚咕咚跑。
娟娟拖著調(diào)子叮囑小狐貍:“小灰??!莫把菜踩壞了!”
沈瑜瞧著菜畦里飛奔的一叢灰,只覺得很可,不禁搖頭笑了笑,目光一瞥,落在遠處一人身上。那是一個老者,正駝著背在嶺上禹禹獨行,扛著件什么農(nóng)具,上頭挑著一個小籃子。
娟娟小聲道——好像生怕被人聽見似的,“那是秦爺爺。秦爺爺是村里最勤快的人了,每天天不亮就出門,扛著籃子到處轉(zhuǎn)悠。遇見路上有坑,就用土填平;有石頭,就把石頭弄到一邊去。我們這邊,連野地里的路都很平整,都是秦爺爺一家的功勞?!?p> 沈瑜略略低頭,目光沿著路面向前滑行,一直看到駝背老人那兒。果然,一路平整。
“秦爺爺好勤快,他兒子也勤快。我爺爺說,秦家?guī)纵吶硕枷袂貭敔斶@樣,天天挑著籃子滿山走。他們家的人天生不說話,平時跟大家不怎么近,總是獨來獨往的,村里人去問,他們也不說。”
沈瑜心道:這種情況,怕是有什么隔世的隱秘吧,或許……心中油然生出一些不好的猜測。
兩人緩緩踱到地頭,從一條田埂上走進去。小狐貍正像條小狗子似地蹲坐在田埂上,歪著小腦袋,安靜地看著他們。漉漉的田埂上印著兩行前頭帶爪的梅花形的小腳印。
娟娟假裝很生氣,道:“小灰啊,你怎么又淘氣啊!小家的菜都讓你踩倒了!胡家嬸子要把你捉去吃肉啦!”
小狐貍低眉順眼地慢慢走過來,在娟娟腳邊團團轉(zhuǎn)著蹭發(fā),發(fā)出“唧唧”的叫聲。娟娟蹲下身,在它脖子處的上摩挲,另一只手點了點小狐貍黑亮亮的鼻子尖,教訓(xùn)道:“好好走路,不許再淘氣,不然我可不要你了!”
小狐貍又叫了兩聲,在主人的腳背上蹭了一會兒,安靜地玩去了,腳步輕抬輕放,倒像個貴族淑女。娟娟將胡家菜園里被小狐貍踩倒的兩棵菜扶起來,用土培實了。
——倒是只通人的小東西。
“你們不必為我費心?!?p> 娟娟:“嗯?費什么心?沒有啊?!?p> 沈瑜:“我這身就很好,用不著再做。”
娟娟:“奧,你說這個?。∥艺靡o爺爺做一身秋天的衣裳穿,就想,不如多買些布料、一次做兩套好了。再過兩個月,咱們這里就變冷了,你現(xiàn)在這身太單了,會凍壞的。我跟你說啊,沈大哥,咱們這邊……”
他才來多久,怎么就“咱們”了呢?沈瑜覺得可笑。
娟娟滔滔不絕地講起來,走進自家菜園,摘這個、摘那個,手口皆不得閑,好不忙碌。田埂上又響起小狐貍跑步的聲音,少女扭身望著動蕩的青草叢,大聲訓(xùn)道:“小灰!老實點!”
沈瑜:“它在追蝴蝶?!?p> 娟娟:“追蝴蝶也不行!把人家的菜踩倒了怎么行!小灰,不許跑到人家菜地里!”
“沈大哥,你去摘秋瓜吧?!?p> 沈瑜沒有動。
“怎么不去呀?”
沈瑜不認識什么是秋瓜,只好坦白:“我不認識”。
娟娟伸手一指,“奧!喏……那邊那一排,長得跟小樹似的那一排,看到了么?上面結(jié)的就是秋瓜。撿著大的摘兩根就行,回家做秋瓜炒雞蛋給你吃?!?p> 沈瑜照著娟娟說的話,比來比去,擰下一只,擰下第二只。拿著兩只滑溜溜的秋瓜走到娟娟面前,將瓜放進籃子里。
娟娟一看,皺了眉頭:“怎么就摘了兩根?”
“不說摘兩根么?”
娟娟哭笑不得:“我說的兩根是大概的數(shù)。你們京城那邊不這樣講么?”
沈瑜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想起了“喝兩杯”這個說法。
娟娟:“那你再去摘三根?!?p> “還是大概的數(shù)?”
“這次就要三根。”說著話呢,突然直起腰,指著東天,興奮地對沈瑜道:“快看!”
那只小灰狐貍也像聽懂了人話似的,蝴蝶也不追了,從草叢里抬起頭,面朝東方,翕動著圓溜溜的小黑鼻子,安靜地蹲坐在地上。
東山北邊,白色的云朵逐漸透,光芒漫射,染周圍霧靄。在山與天相接的地方,鮮的朝陽徐徐浮上來,在旖旎變幻的霧氣里冉冉上升。光漫天、金光璀璨,云蒸霞蔚、流光溢彩。日昭昭,蒼天茫茫,沈瑜愣愣地瞧著那枚通通的新鮮的太陽,中有一股氣憋在那里、有一句話卡在那里,令他想大聲疾呼,或者向著日狂奔一通。他沒有大喊,也沒有奔跑,而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太渺小。他怔了好久,想起初來那日,也目睹了一場這樣的日出。沈瑜悄悄環(huán)視,瞧見少女娟娟已經(jīng)彎腰采摘,別處的人各做各的事,小狐貍正在田埂上跑。他自嘲一笑,心道,這樣的景人家不知看了多少回,只有他這個外人才會大驚小怪的。他嘆了口氣,仍舊看那輪朝陽——那團碩大鮮仍在持續(xù)上升,光芒萬丈、不可逼視。沈瑜心底隱隱生出一股新生的渴望、一種希望復(fù)蘇的跡象,前路暗無天日,然而在那片廣闊無垠的荒漠中,似有活水要來、似有新苗破土。朝陽冉冉。如同一灘死水似的內(nèi)心浩浩湯湯地動蕩起來。
愣怔良久,沈瑜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自己已經(jīng)被陌生的村民圍在中間。
“這就是沈公子啊!個子可真高啊!”
“就是忒瘦了,身無二兩肉,這可不行??!過一段時間就要割稻,這幅身子做不了活的。”
“得多弄點好吃的給他吃。”
……
沈瑜被人圍在核心,耳邊全是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十來雙目光從四面八方射過來,全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沈瑜站在那兒,出于禮節(jié),時而點頭,時而簡單言語幾個字,拋給他的問題,但凡有些敏感的,都叫娟娟搶先應(yīng)付了。一群人你來我往,至少問答了幾十回,終于有一個心思細膩的村民看出了沈瑜的尷尬,上前一步,轉(zhuǎn)身面對眾人,大張著兩條胳膊趕鵝一樣揮舞著,口中道,
“大伙兒都散了吧,散了吧,看咱們一個個的,把人家好好一個后生嚇得話都不敢說了。散了吧,散了吧?!?p> 眾人齊聲笑了一回,各自散去了。娟娟長舒一口氣,向發(fā)聲的那個漢子——家住村后的劉小山——道謝:“多謝劉大叔!要不是您發(fā)話,今天的早飯怕是做不成了。沈大哥,還不快謝謝劉大叔!”說著,擠眉弄眼地對沈瑜使眼色。
沈瑜對那人點點頭,道了聲“多謝”。
“謝什么,一個村子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客氣啥。”說完,扛著鋤頭去了。
娟娟見沈瑜和劉家大叔互動不錯,不由大感欣慰,將裝滿菜的籃子往胳膊上一挎,在正望著遠去的劉小山發(fā)怔的沈瑜衣袖上拉了一下。沈瑜回頭看她。娟娟噗嗤一笑,道:“走啦!再不回去,爺爺該找過來了!”
二人進了門,瞧見白老爺子正坐在小梨樹下吸煙,旁邊站著好多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小江和他娘也在,那天爬墻頭看沈瑜的小頭們都在。娟娟悄悄對沈瑜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領(lǐng)著沈瑜走上前,笑著和眾人打招呼,然后叫了聲“小江哥”,和小江說起話。
白老爺子:“小沈啊,大伙兒聽說你身子好了,都過來看你。你瞧,帶了這些好東西?!卑桌蠣斪又钢嗍_說。
青石臺上堆了好多東西,有吃的、用具,一壺酒,還有一塊布料。
娟娟興奮地放下籃子,拾起那塊褐色的麻布,拿在手里摩挲,道:“太好了!我正想給沈大哥做呢!”
白老爺子:“是你王家嬸嬸送來了。”
臉膛飽滿得耀明放光的王家酒坊老板娘,王富貴的媳婦笑道:“還是春天扯的布,原打算給二牛做衣裳的,誰知道那小子正到了俏的年紀,不要這顏色。這就擱下了,給小沈做正合適。”
娟娟連連道謝,“那我得先收屋里去,別弄臟了?!闭f著笑嘻嘻地抱著麻布跑進堂屋。白老爺子搖頭笑道:“我這孫女,也是個占小便宜的?!?p> 王富貴老爺不贊同道:“哎!哪里呀!娟娟這孩子懂事,會過日子??!誰家娶了她做兒媳婦,那才好呢!”
小江悄悄看了他娘一眼,他娘瞥他一眼,道:“看什么看,回家吃飯了。”
白老爺子呵呵地笑,對沈瑜說:“小沈,還不趕緊謝謝大伙一番心意?!?p> 沈瑜誠心誠意地對眾人行了一禮,道了一回謝。
娟娟放好了布料,從堂屋里走出來,將籃子里的菜撿出一些,讓白老爺子摘,拎著籃子往灶間里走。小江連忙跟上去,要去接娟娟胳膊上的籃子,娟娟快走一步,笑著讓開了,道:“上次蒙你幫忙,還沒謝你呢!今天在我家吃得了?!迸ゎ^對眾人道,“今番大家都在我家吃吧?!?p> “不用啊,家里飯快熟了。”
“坐一會兒就得趕緊走?!?p> ……
小江娘:“小江,走了?!?p> 小江目光轉(zhuǎn)向沈瑜。沈瑜知道自己渾身上下都被面前的少年看過了,不由渾身不自在,想進屋,又不能撇下一院子的人不管。
小江:“娟娟,我回去了?!?p> 娟娟在灶間應(yīng)道:“哎!”
小江往外走,經(jīng)過沈瑜面前,斜瞟著他,口氣不善地小聲問道:“都好了?”
沈瑜“嗯”了一聲。
小江心里發(fā)悶,又找不到什么話好說,強打精神跟白老爺子說:“白爺爺,我走了?!?p> 白老爺子:“不再坐會啦?”
小江娘替兒子回答:“不了,家里飯還坐在鍋里?!?p> 村民們一起上手幫忙摘菜,菜摘完了,大家一塊走了。
白老爺子:“小沈,過來坐一會兒?!?p> 沈瑜便在白老爺子旁邊一個由木墩充當?shù)膱F凳上落了座。
白老爺子:“娟娟?。∧銇?,把這些東西收一下。”
“哎!”
娟娟填好火,走出灶間,將村民們送的東西分門別類,各自歸置了。將柴火往坑里戳了戳,里抱著只瓦罐,從灶間里走出來。
“沈大哥,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河邊打水?”
白老爺子:“哎呀呀!你就叫小沈歇歇腿腳吧?!?p> 娟娟吐了吐舌頭,抱著瓦罐跑出去。墻外響起一陣水聲。過了一小會,兩手拎著罐子,急吼吼地跑進門,沈瑜連忙起身過去接,娟娟閃身避開,口中說著“不用,不用”,拎著罐子,水滴拉雜地一路跑進灶間。地面上留下了一條歪歪扭扭的弧形水線。
白老爺子將摘完的菜送去灶間,坐在灶坑前給孫女燒火。院子里只剩沈瑜一個人。他將小院打量一圈,目光落在那條水線上。灶間里響起炒菜聲和燒柴火的聲音。沈瑜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揚起臉,被小梨樹上結(jié)得擠擠挨挨的梨子阻斷了視線。
吃罷飯,太陽已經(jīng)升了老高。娟娟進屋拿了兩頂篾條編的帽子,邊走邊將其中一定戴在頭上,拿著另一頂,走到沈瑜面前,笑道:“沈大哥,你蹲下來?!?p> 沈瑜:“我自己戴?!?p> “不行噠,一不小心,篾條會夾住頭發(fā)的?!?p> 沈瑜只好矮下身子,感覺娟娟將他的頭發(fā)在腦后順成一股,頭上一重,篾條帽寬大的帽沿遮去了眼前刺目的日光。
“給!”
沈瑜接過娟娟遞過來的籃子。
他這雙手,拿過筆、拿過書,執(zhí)過刀、執(zhí)過劍,還從來沒提過籃子。他提著籃子,籃子不受控制地在手上晃蕩,打亂了他走路的節(jié)奏。于是他將籃子換到另外一只手上,走了一會兒,籃子又晃蕩起來。明明把手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怎么會這樣呢?沈瑜擰著眉頭細細瞧那籃子,前頭的小女子回頭看他,眼瞅著就要笑出來了,連忙把臉轉(zhuǎn)過去。
沈瑜苦笑一聲,心道:竟然連個籃子都拿不好!真是沒用!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門。小江斜倚在自家門口,看到娟娟出來,連忙迎了上來。小江先看沈瑜,再看娟娟,問道:“你要帶著他下地呀?”
娟娟點點頭:“嗯嗯,看看稻子幾時能割。”
“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去做什么?你家地又不和我家的挨著?!?p> 小江將娟娟拉到一邊,吞吞吐吐道:“我怕他對你不利。”
娟娟釋然一笑,:“不會啦,你想多了,小江哥?!?p> 小江看著娟娟與沈瑜遠去的身影,心中一陣陣地泛酸水。他娘出門潑水,看到兒子失魂落魄的樣子,順著兒子視線望過去,見到娟娟與沈瑜二人遠去的背影,嘲笑道:“江小河,瞧你那點出息?!?p> 二人行至村口大槐樹下,見到幾個孩子圍在一起爭論不休。
一個扎沖天辮的男童道:“我打賭,這個字讀‘戈’,端木爺爺說過,很多字長得像讀音也像,它倆長得這么像,就應(yīng)該讀‘戈’?!?p> 旁邊穿花褂子的女孩子嗤笑道:“照你這么說,你該管你‘爹爹’叫‘爺爺’了?””
話音未落,在場其他小童哈哈大笑,扎沖天辮的男童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一張臉憋得通,氣道:“花秋月,不許你說我家人!”
沈瑜瞧見了引起他們爭論的東西:被一根細麻繩吊著的、從大槐樹較低的一根枝丫上垂下來的一張小木牌,懸在小童們頭頂一尺高的位置,上面刻著一個楷書的“弋”字。木牌邊緣光滑圓潤,填字的黑漆褪了一半多。
娟娟板著臉走到花秋月面前,嚴肅道:“秋月,可不能這么說!你管小石頭他爹叫叔叔,這樣說不是辱罵長輩么?快跟小石頭道歉?!?p> 小女孩低聲道:“娟娟姐,我知道錯了??墒俏矣X得這個字不讀‘戈’,小石頭亂說話?!闭f著,怯怯地看了沈瑜一眼,悄悄地藏到了剛剛還被他奚落的男孩子身后。
娟娟:“你覺得不是那個讀法就跟小石頭好好說嘛,罵人是沒骨氣的人才做的事!以后可不許這樣了,不然我告你三姐去?!?p> 一聽說要告訴她三姐,小女孩立刻從男孩身后跑到娟娟身邊,搖著她的胳膊撒嬌道:“娟娟姐,不要告訴我三姐,我以后再不這樣了,我立刻給小石頭道歉。”說著走到那個一臉懵懂的小男孩身邊,小聲道:“小石頭,對不起?!?p> 小石頭歪著扎著一根小辮子的光腦袋,得意地問道:“以后真不欺負我了?”
花秋月瞪了他一眼。小石頭立刻擺手道:“好了好了,沒事了。”
娟娟了小石頭光滑的禿頭,掃視著在場的孩子,嚴厲道:“你們玩鬧可以,可不許罵別人的家人,知道么?”
小童們連連道“知道”、“知道”。
一個扎沖天辮的男童道:“娟娟姐,你識字多,你說這個字讀什么?”
娟娟挑挑眉看了看沈瑜,道:“你問這個大哥哥。他呀,識字比我爺爺還多呢?!?p> 眾小童一聽,呼啦一下圍上來,有的拉著他的衣袖,有的拽著他的籃子,你一言我一語,吵得沈瑜頭一陣陣大?;ㄇ镌虏煅杂^色地看著沈瑜臉上表情,見他雖然長的兇,但似乎并不壞,慢慢地挪了過去,壯了壯膽,拖著沈瑜衣袖小心地搖,里“大哥哥”長、“大哥哥”短地叫著。沈瑜從未跟小孩子相處過,還是這么多小孩子,被他們吵得頭疼,又不好直接掙脫,只好求助地看著娟娟。
“您老人家開開金口告訴他們不就得了?!?p> 沈瑜按了按被吵得發(fā)麻的頭皮,開口道:“讀‘yi’,仁義禮智的義。”
話音剛落,有些小童嗷嗷地又笑又叫,另外幾個則一臉不樂意?;ㄇ镌碌靡獾貨_小石頭道:“怎么樣?我說不讀戈就不讀戈吧!我贏了,你得請我吃好吃的。”
旁邊小童一起起哄要吃好吃的?;ㄇ镌乱话炎ё⌒∈^胳膊,對娟娟眨了眨眼。然后拖著小石頭,帶著其他小童,一路嚷嚷著走遠了。木牌被風吹動,在半空中悠悠地打著旋。沈瑜頭腦仍在蒙蒙地響,木愣愣地盯著木牌,不明白那些小童為何如此開心。娟娟見狀,也學了那花秋月,將他胳膊一扯,拉著他繼續(xù)趕路。
“木牌子是端木爺爺做的,兩日換一回,專門掛在村口方便村民們學字。”
沈瑜:“為何不注明讀音?省得不認識的人猜來猜去?!?p> 娟娟得意一笑,興沖沖道:“端木爺爺說了,不注音大家就不知道怎么讀,不知道怎么讀心里就會很好奇,好奇久了就會忍不住問別人,這樣一來,自然有更多人把字給記住了?!?p> 這樣的識字方法沈瑜以前聞所未聞!忍不住為制牌老人喝彩:“好精巧的心思!”
娟娟笑得越發(fā)得意了,走起路來快活的樣子好像要飛上云端:“連我爺爺都說端木爺爺厲害呢!好多年以前,我們村原本是要建私塾的,端木爺爺說私塾建不得,建了私塾,大家就會覺得學習是私塾里的人才應(yīng)該做的事,不進私塾的人就會將學習當成跟自己不相關(guān)的事。后來就想到在村口掛識字牌教人認字的方法了。我小時候就是這么學字的?!?p> 說話的人一派輕松,聽的人深受震動。沈瑜以前接觸的人,上到皇貴族、下到伙夫雜役,在學習這件事情上,無不覺得進學堂理所當然。小時進私塾,大些進淮維書院,再大了,有能耐的入太學,一步一步,名正言順。他們無不想讓自己進學堂的兒子孫子懸梁刺股發(fā)奮苦讀,可是他們自己卻從來不會這么做,因為他們不是學堂里的人。猶記得當年恩師送自己入太學時在學堂門口對他說的話:
“瑜兒啊,踏進這扇門,你唯一的任務(wù)就是讀書,別的事一概不必理會。唯有讀出來了,才能負擔起家天下的大事。”
他謹遵恩師教誨,日日挑燈苦讀,不敢有絲毫怠慢。書法、文章、詩文,樣樣都是榜上的頭名。后來高中狀元,天恩浩蕩,陛下欽點他供職吏部,應(yīng)酬、宴飲、游樂,天天都有做不完的樂,再不未如在學院里讀書時那樣發(fā)奮苦讀了。
“進”、“出”兩個字,“里”、“外”一道墻,卻是多么涇渭分明的界限??!
沈瑜由衷嘆服道:“端木老爺子真是一個高人!”
娟娟:“是??!可惜端木爺爺云游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等過些日子他回來了我就帶你去見他。”
兩人一前一后,過了村西一條大河上了對岸。一大片黃綠色的稻田立刻出現(xiàn)在眼前,站在田邊,猶如站在大湖之岸。
娟娟高高地挽起褲腿,叮囑沈懷瑜也將自己褲腿挽起來,沿著田埂走進去。草叢里的綠色小螞蚱受了驚,撐著腿子、張著翅膀四處亂跳亂飛。兩邊稻田里,稻秧站在一扎深的清水里,被穗子壓彎了梢,像含羞帶怯的小姑娘似的低著頭。秧苗底下,水面澄明,好些四腿細長的小蟲子播拉拉地在上面滑行。娟娟對沈懷瑜道,這種小蟲名叫“水上漂”。沈懷瑜點點頭,這個他倒是知道的。二人緩步行至縱深,在一塊不大不小的稻田邊停下來。
“沈大哥,這就是我家的地,從咱們剛才進來的那個地方往里數(shù),正好第六塊?!?p> “我家統(tǒng)共兩塊地,這塊一畝多,東山下面那塊七八分。這塊地土質(zhì)好,去打谷場的路也好走?!?p> 娟娟蹲下身,撮著稻秧子擼下一小把稻谷,攤在掌心,捻一顆放進嘴里,嚼了幾下,然后吐出來,道:“嗯,稻粒鼓得不錯,再有半個月就能割了?!睂⑹O碌牡咀友b進腰間掛著的一個灰色布袋中,忽然眼睛一亮,笑盈盈地碰了碰沈懷瑜衣服。“沈大哥,跟我來?!?p> 沈懷瑜跟著娟娟走了幾步。
“看到那坨泥巴了么?”
沈懷瑜順著娟娟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田埂底部、沒有被水浸沒的一處堆著一座小小的泥巴山,質(zhì)地細膩,顏色比別處泥巴都要淺。
“看著啊,沈大哥!”娟娟一邊說一邊卷起衣袖,上前一步,蹲下身來,伸手將那團泥巴掀在一邊,接著在黏哄哄的泥巴里挖了幾下,露出一口幽深小洞,裝滿了清冽之水。
娟娟神秘兮兮地笑道:“沈大哥,接著看啊!”側(cè)起身子,將手伸進洞里,半邊身子沉下去,細瘦的胳膊探進去半截那么長。沈懷瑜不由聯(lián)想,身上頓時起了好些雞皮疙瘩,悄悄往后退了一小步。
娟娟“呀”地一聲,沈懷瑜心里一驚,臉色刷白,慌忙上前,蹲到娟娟旁邊,問道:“怎么了?”
娟娟轉(zhuǎn)過臉來,一臉驚慌,沈懷瑜正待行動,瞧見少女忽然狡黠一笑,飛快地拔出胳膊,將一團青色的東西甩在了草叢里。
沈懷瑜頓時汗淖倒立,急速后退兩步,忘了自己是蹲著的姿勢,一個趔趄,差點仰到地上,兩只眼睛緊張地往草叢里一瞧:是一只大鰲朝天的蝦子!他大大舒了一口氣,后背上出了一層汗。
娟娟就著小洞里的清水洗去胳膊上的泥巴,下腰按住大蝦的鰲子提起來,丟進籃子里。
“這里有一個!沈大哥,你來試試!”
沈懷瑜瞧著凸起的泥巴,皺起了眉頭。
“快點嘛,沈大哥?!?p> 總不好叫一個小女孩看出破綻來吧!沈懷瑜暗中咬咬牙,逞起一腔赴湯蹈火似的決心,走到那兒,學著娟娟的樣子蹲下身,狠心將一只手插進泥團。手里那種滑溜溜、涼冰冰的感覺叫他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沈懷瑜暗中吸口氣,用力一掀,沒想到那泥巴又稀又軟,他用力過猛,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旁邊少女指望能正拿兩只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他,沈懷瑜不想泄露心底的膽怯,又挖了一次,挖出了一只黑洞洞的裝滿水的洞口,得有手腕粗細。
“哇!這里面肯定住著個大家伙!”
沈懷瑜遲疑著伸手下去,只覺洞中的水涼絲絲的,試探著緩緩向下,小小的一個洞水倒是挺深,總也不到底。沈懷瑜心里正發(fā)毛呢,突然觸到了什么東西,一顆心忽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后脖頸上的寒毛全豎起來了。少女就在旁邊,跑不是可能跑的。沈懷瑜狠狠地咬了一回牙、閉了一回眼,兩指收攏迅速一捏,手上立刻傳來突兀的鈍痛,沈懷瑜腦子里轟隆一聲,“嗖”地一下拔出手。
“吆喝,果然是大家伙!”
沈懷瑜眼睛睜開一縫,瞧見自己兩指之間正夾著一只紅色的大蝦子??辞暹@一點,他放下心來,指頭上的疼好像忽然開閘放了水似的猛然沖過來,一下子滲進肉里面。他有些著惱,連連甩手,想將指頭上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摔下來。然而他甩動得越用力,手上那好比鐵鉗箍緊的力道便越大,幾乎要將他的手指頭切掉了。
娟娟憋笑憋得好難受,斷斷續(xù)續(xù)道:“沈大哥,你,你把手放到籃子上,你別動,過一會,過一會它自己就松開了?!?p> 沈懷瑜將信將疑地照做。指頭上的力道逐漸松弛,大蝦松開大鉗,“啪”地一聲掉進籃子里。手指上被大蝦夾過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條青黑的凹痕。以前在京城的時候,他不知見了多少大蝦,一條條順服地臥在摘星樓精致的白瓷盤中,身上澆著一層香氣濃郁的醬汁。每人一只,夾到云州窯出產(chǎn)的通體烏黑的烏瓷小碟之中,手操小銀剪,將大蝦背上的殼子一線剪開,再用小銀鉤撥開正中肉條,拉出蝦線,然后用掏勺將蝦肉整條挖出來。又白又嫩的蝦肉扎在竹簽頂端,在由十多種上好佐料調(diào)成的醬汁里一滑,隨即送入口中……沈懷瑜不由暗中吞了一口口水,瞧著自個兒手指頭上的夾痕,暗自苦笑,心道:從前被他吃掉的那些蝦派蝦子蝦孫找他報仇來了。
娟娟和沈懷瑜兩個一前一后地在白家稻田外的那圈田埂上走,娟娟在前,沈懷瑜提著籃子在后。掘泥掏蝦,掘泥掏蝦。沈懷瑜的手又被夾了兩次,在娟娟的指點下、經(jīng)過幾番血淚實踐,終于掌握了竅門,再沒被夾到。一圈走完,青的紅的蝦子掏了小半籃。娟娟甩了鞋子,赤腳走進稻田里,從稻秧中拔出好多野草,攢在一起,抱著走回田埂上,然后坐在青草上,就著田里的水洗去腳上淤泥。山村女子本就不似城里閨秀講究,娟娟又是跟小江一起玩大的,沒什么男女大防、遮手遮腳的概念,所以,她自管心無旁騖地洗腳,將一雙被太陽曬得膚色黑的珠圓玉潤的小腳完全暴露在沈懷瑜面前。沈懷瑜卻是讀書人出身,在瞧見娟娟光腳的那一刻,面上一紅,轉(zhuǎn)過臉去。娟娟洗好腳,隨手薅了一把草,將腳丫子擦干,穿上鞋子。撿了一顆又長又粗的野草,從中間撥開,分成兩股,搓成小繩模樣,抱起那堆在田里扒下來的野草放在中間,拾起小繩兩端,把草捆起來。然后從里頭拔了兩根又細又長的草莖子,對沈懷瑜道,“沈大哥,你在這兒看著籃子,別讓蝦子跑了,我去捉些螞蚱喂雞。”
沒多久,娟娟去而復(fù)返,手里拎著兩串小螞蚱,都別在籃子的外表面上,然后下腰提起那捆草,輕輕一甩,甩在背上。沈懷瑜第一次見到女子這般……粗獷,這般……不拘小節(jié),暗自驚訝,不由想起了京城里的女子。
京城里的閨秀隨身攜帶各色香巾,時時準備拂去身上微塵,不,即便沒有微塵,她們也會以恍若春風浮柳的動作小心拂拭,抓住舉手投足之間稍縱即逝的時機展現(xiàn)婀娜優(yōu)雅的姿態(tài)與白玉無瑕的品格;行走之間,必定小心控制步幅與步速,步子不能邁得太大、也不能邁得太小,走得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這樣才能制造出蓮步纖纖、衣袂飄飄的效果。如果面前擺著這些野草,她們只會以帕掩面、皺眉逃去。
“沈大哥,走啦!”
少女在前面幾步遠的地方扭頭,看著他笑一笑,轉(zhuǎn)臉繼續(xù)走。背上那捆草像一座移動的小山包。太陽已經(jīng)升到半空,將火辣辣的光線射到大地上。陽光穿過斗笠上的縫隙,尖銳地刺戳在臉上,將沈懷瑜黃瘦的面頰上曬出兩團紅,倒是增添了一些健康的模樣。沈懷瑜抹去面上細汗,快走幾步趕上去。
“我來背吧?!?p> 娟娟回頭望他,問道:“你說什么?”
沈懷瑜舔了舔干澀的嘴唇,聲音嘶啞道:“這草,我來背?!?p> 娟娟聽了很歡喜,咧來嘴角大大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臉上細汗閃閃發(fā)光?!吧虼蟾缒苓@樣說我就很開心了!這次就算了,馬上就要割稻了,到時候有的是活做!哎哎,小心籃子,蝦子要爬出來啦?!?p> 沈懷瑜低頭看籃子。一只大蝦正踩著藤條之間錯落的縫隙往上爬,又圓又尖的小腦袋已經(jīng)探出籃子邊了。小東西用兩只強勁有力的大鉗箍緊籃邊,大鉗以下的腿順次向上,緩慢而又穩(wěn)當?shù)嘏郎弦粚?。在它下面,另有好幾只蝦子也在往上爬,高低錯落地分布在籃子內(nèi)壁上,不聲不響地往上爬。沈懷瑜不由觸景生情,將這一副畫面與仕途攀援;聯(lián)系起來。仕途,前途,他的人生還有仕途和前途么?沈懷瑜暗自苦笑。眼看著最上面那只蝦子就要爬出頭。沈懷瑜輕輕拂手,頓時將費勁千辛萬苦方才爬上來的小家伙打落籃底。小家伙很快被它的同類踩在腳底,成了一塊墊腳石。沈懷瑜感到悲哀,不禁抬頭北望。北方天空幽遠,光線與天色混在一起,迷離渺茫,教他看不穿、看不透——當然,如今對的他還用得著看穿、看透么?不需要了,不需要了。
“樊大叔!進山?。俊?p> “昂。昨昏夜里下的套,去看看有沒有收獲?!?p> 沈懷瑜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個大漢,黝黑敦實,甩著兩條肌肉盤結(jié)的胳膊大搖大擺地走過來。他眼中有影像,但是腦袋不思考,入目的大漢和與周圍的花花草草、樹木天空沒有區(qū)別。耳中也是空蒙蒙的,好像被什么東西隔著。沈懷瑜不帶情緒地看著那漢子越走越近。又有大蝦爬上來,他機械地將他們揮手打落。黑漢子走到近前,一張方臉中部微微內(nèi)凹,緊實得放油光,上面分布著惹人注目的幾處特征:牛眼,方口,獅鼻,左臉上一條食指粗細的明疤,由太陽穴一直延伸到鼻翼。
樊茂才,娟娟口中的“樊大叔”,望江城一帶最好的獵人,也是當年來望江城的路上被狼爪霍開肚皮的那個,目光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了跟在娟娟身后不遠處的沈懷瑜,兩片厚實的嘴唇一張一合,送出中氣十足的洪亮聲音:
“吆!那不是老李帶來的小子么!兩天沒見,都能活蹦亂跳了啊!”
娟娟:“哪里是兩天啊,都好久了好吧,樊大叔!再說了,沈大哥又不是魚,哪里就活蹦亂跳了??!”
“吆吆!你這小丫頭,這還沒怎么著呢,就知道護短了?。“?,那什么,小沈,你別生氣啊,我老樊說話直,不是成心針對你啊。”
“不生氣不生氣,沈大哥脾氣可好。”娟娟扭著身子朝沈懷瑜招手。等沈懷瑜很騰騰地走過來,娟娟指著籃子對樊茂才道:“樊大叔,我們捉了好些蝦子,你拿一些回去叫秋英姐煮了吃?!?p> 樊大叔搖頭道:“昨晚上在老郭家吃了一肚子這鳥東西,現(xiàn)在還在肚里沒化干凈呢,你們;留著自己吃吧?!闭f著伸出蒲扇似的大手,在沈懷瑜肩上一拍,笑道:“小子,算你命好啊,遇上了老李,又給送到了咱云隱村,還將你托付給白老爺子。嘖嘖,命好??!”
這一巴掌如霹靂灌頂,沈懷瑜只覺得肩膀一塌,霎時恢復(fù)了觀感。大漢聲音如洪鐘,震得他耳內(nèi)一圈圈地回響。
樊茂才驚訝道:“我瞧著你瘦雖瘦,也像是練過一些拳腳的,怎么軟的跟塊豆腐似的!娟娟,過兩日等他身體好的差不多了,你讓他到我家,我好好練練他?!?p> 娟娟笑道:“謝謝樊大叔了,過兩日吧,我們先走了,我們先走了。沈大哥,走??!爺爺還在家里等咱們回去做飯呢!”
“離晌午還早呢,做什么飯!白家大侄女,可不能心軟?。 ?p> 娟娟連聲應(yīng)和,小聲對沈懷瑜道:“沈大哥,你可得好好吃飯,趕緊養(yǎng)胖些,不然真讓樊大叔把你弄家去,可有你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