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女醒來,感覺自己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不知愁,沒有人有來,也沒有人走。只是夢的具體內容,早已忘得一干二凈。
醒來月滿星河,商陔在不遠處燃火取暖。夜里有些冷,她走到商陔旁邊坐下,聞到一股血腥味。
商陔面不改色,她也懶得戳穿,伸出手烤火,瞥他一眼:“你家在哪里?”
商陔指了指遠方,渡女順著他的手看去,只看見滿天星河。
她躺下,若有所思。透過跳躍的火星看他,他坐在火旁,一如既往地擦拭著有煞劍。
天將明,他滅了火,起身:“走。”
真是惜字如金,一看便知心情不好。
走到鬧市,竟如人間,閑逛擺攤者往來穿梭。鬧市頭頂,黑云籠罩,戾氣四散。
心懷戾氣,無論仙神,墮入魔道。
渡女忍不住皺眉,指甲掐進手心里,掐出了月牙紋。戾氣與仙氣相克,大抵便是這種感覺。她隨商陔穿過人群,引得眾人紛紛回頭,表情驚愕,接著,頭顱手臂驚掉了一地,難以直視。
有什么東西從腦里一閃而過,只是抓不住。
等她走到商陔家門口,不由得稱贊:“不愧是魔界最有錢的人,連大門都這么闊氣。”
商陔回頭看她:“和天上比起來如何?”
渡女懵一會:“天上?”
他忽視她的疑問,看東方日起,朝霞破靈嶂:“總有一日,天界會被我踩在腳下。待那時,彩云為帷,血骨鋪道?!?p> 渡女看著他,突然感到心口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像是另一個她醒來,
又像是大勢已去。
九重縹緲,浮云仙境。
天穹中一顆星光芒乍放。
紫微北極大帝閉目屏息,嘆了口氣:“天穹異動,想必都發(fā)現(xiàn)了。長曦,我可藏不住你了?!?p> 他輕聲喚來一旁的童子:“傳言給天帝,長曦神君一事,稍安勿躁,恐有變故,不如先觀察數(shù)日再定論?!?p> 童子低眉應承,轉身出殿。
他凝神,幻化出碧水鏡。手輕輕一撫,碧水鏡泛起波紋。鏡里,黑氣彌漫,是魔界無疑。
“你以為他為誰而存在?”他輕聲道,“長曦,你如何也不愿承認,他是你的劫。而這一切,皆是你欠他的?!?p> 渡女夜里夢見那把劍同她說話,講的還是鳥語,翻來覆去也聽不懂,最后嫌棄劍太闊噪,一巴掌拍飛。
一覺醒來天大亮,偌大的宮殿不見商陔。出了房門,左右?guī)讉€漂亮的女妖精正看著她。她走到妖精面前,問:“你們是誰?”
其中一個妖怪說:“我們是魔君的丫鬟?!?p> 魔君?渡女想了一下,覺得這個詞莫名耳熟,沒有多想,笑嘻嘻道:“好巧,我也是老爺?shù)难诀?,我們一起玩泥巴吧!?p> 眾妖精面面相覷。好傻白甜的神仙。
魔界上下都知道魔君商陔帶回來一個神仙。是個姑娘,自稱是魔君的丫鬟,每日陪吃陪喝還暖床,真是羨煞一干眾人。神仙都成了丫鬟,那魔君取代天帝也是指日可待。于是魔界眾人紛紛對未來產生了美麗的幻想。
魔君要征伐仙界的消息不脛而走。
回老家后的商陔很忙很忙,忙到一天中只有晚上入睡前能見一面。
每日商陔垂眸擦劍時,總是一言不發(fā),似乎滿腹心事??赏蛴猩穭r,目光虔誠,仿佛不是在看一把劍。
渡女總覺得,那不止是一把劍,可具體是什么,卻說不清。
正想著,突然什么東西壓下來,打斷了思路。
渡女被壓得無法動彈,斜眼瞥商陔:“老爺,有話好好說,能不能別壓我?!?p> 她臉偏向側邊,避開了他的視線。上面呼出的熱氣,都打在了耳邊。
氣溫上升,她覺得自己可能是無酒而醉。
良久,商陔“哦”一聲,起身,退到桌旁,坐下,視線卻未離開她。
屋里靜悄悄,偶爾傳來蠟燭燃燒的噼里啪啦聲。
渡女被商陔看得心驚肉跳,抱起自己的被子往地上一滾,背對他,卻如鋒芒在背。
商陔說:“千年前……”
話斷了,語塞,說不下去。
渡女抱緊了被子,只覺得窒息,心像是要碎了。
千年前,他心悅她。而她根本不知他的存在,甚至將他丟了。
最后命運一輪轉,他們兵戈相對。
白日沒人管束,渡女閑的蛋疼便偷偷溜出去玩。
魔界也有奇峰麗景,街坊小巷,與人間布局一般無二。鑒于魔仙氣質不同,逛街是徹底的暴露,于是她專往人煙稀少的地方跑,幾天下來竟也對魔界地形了如指掌。
魔界與人間交界的忘川河她又去光顧一次,甚至想過徒手過河,只是剛入水,惡靈便擁向她,順著腿往上爬。狠狠啃噬她的皮膚,痛不欲生。
她坐在河邊,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商陔抱她過河,想起懷郡神君被推入河。
她想起那女子眼里涌出眼淚,怔怔看著推她入水的人。
想起魔獸從河里伸出半個頭,一口吞掉她。
流光了這輩子的血與淚,與魔獸兩敗俱傷,最后一口氣舍不得咽下,擠出一句話。
問嵐,我懷郡此生與你生死不相見。
河面泛起寒氣,冷入骨,腿上的傷又痛幾分。
她估摸著商陔該回了,便啟程返回。臨行前忍不住抬眼看天空。
蒼穹之上,風雨欲來。
天帝聞魔君商陔欲反,怒不可遏,將天兵至忘川。
九重天的風雨降至魔界,魔眾義憤填膺,士氣大振。
商陔命丫鬟看好渡女并陪渡女玩泥巴,渡女便問:“你去哪里?”
商陔說:“撩妹子?!?p> 說罷轉身出門,順手在殿前布下九十九道結界??吹枚膳魂嚿笛?,問他的丫鬟:“不就是撩個妹子嗎?又不是成親,再說成親我也不會搶妹子?。俊?p> 妖精們企圖轉移她的注意力:“別管了,咱們來打麻將打麻將?!?p> 于是渡女搓了一天麻將,搓得手上長繭。
夜里商陔并未歸來,只見東方天際光芒閃爍,似乎是一場大戰(zhàn)。
想起人間也是一樣,明明太平盛世,卻因為一些人的狼子野心而挑起戰(zhàn)亂。
魔君商陔,不就是狼子野心。
而那高高在上的天帝,明明知道他們過不了那條河,卻總是防患于未然。防患于未然,用了幾百年的借口,恨不得讓魔族族滅。防到最后,不惜犧牲摯愛為自己鋪路。
自古帝王皆無情。
她在窗前坐了一夜,破曉時方才醒悟過來,猛然回神,垂眸看手心的疤痕。
她說過什么來著?
她接了魔君商陔的戰(zhàn)帖,一戰(zhàn)十幾年,仙魔雙方損失慘重,最終只剩她負隅頑抗。最后一道鎖仙術敗了她。
上古的邪術不改絲毫,雖傾盡全力逃遁,仍散了一魂一魄,失了心智。
在那之前她說了什么?
待孤歸來之日,必叫魔界萬劫不復。
思及此,不免覺得無趣,便回床上躺著。不過一會妖精們過來問她要不要玩麻將,她笑瞇瞇道:“那肯定玩?!?p> 人間集市熙熙攘攘,擺攤人大聲吆喝著賣劍。
湊齊了三只妖精,圍桌而坐。
擱在角落里的劍突然嗡鳴一聲,引得擺攤人朝那邊看,正以為自己耳鳴,那把劍突然騰空而起。
擺攤人伸手去抓,只抓到一把空氣。劍化作一道流光,穿過街市。
渡女看牌,大喜過望,推牌:“和了?!?p> 說罷接了無罡劍橫在妖精眼前,劍未出鞘,卻隱約散發(fā)威懾力。她目光轉過來,看著被嚇得花容失色的妖精:“爾等可否認得這把劍的劍氣?”
直到拿到劍一刻,她才明白無罡與有煞的聯(lián)系。
她垂眸看地上的投影。本該是無罡劍的地方,空空如也。
“神君可記得,這萬古深淵是神君幼年用無罡劍劈出的。那魔君商陔便是自深淵孕育而來。神君與商陔有不解之緣。”
原來不解之緣,是如此牽絆。
解結界倒是費了不少功夫,畢竟這魔君與她實力不相上下。
御劍起時,風吹得衣角翻飛。
腳下魔界山川相間,風景秀麗。雖比不上九重天,卻也足以與人間媲美。
九天之上,天穹中的星,陡然滅了。
照拂天界千萬年的星,如滾石,墜入洪濤之中。
很久以前,長曦問懷郡:“無論仙魔妖鬼,是否都難逃一死?”
懷郡道:“有生便有死?!?p> 她仔細琢磨這句話,想自己活了幾千萬年,何時能走到頭。
想到入神,沒注意天陰欲雨。
沒過一會,小雨便淋淋瀝瀝降下來。她隨意找了棵樹坐下,衣裳濕了也不在意,只抱緊懷中的劍。
對于武者,劍如自己的命。自己淋了雨,但萬不可委屈劍。再說,這劍是她出生便陪著她的。
樹勉強遮雨,卻也有照顧不到的地方。坐了一會后背便被雨水浸濕。不想成落湯雞被懷郡笑話,她疾步朝不遠處的房屋去。
雨……似乎小了些。
她沒有抬頭,所以沒有看見頭頂冒出的一把油紙傘。
幾萬過去,她曾目睹天穹中的星落下,也曾親眼看到至親死在面前。想起懷郡那句話“有生便有死”,也就釋懷,反正總是要死,不如活得痛快。
后來,她一劍劈下,引來天雷地火。
他認命,脫離了無罡,墜入深淵。報應全落在他頭頂。
報應來得強勢,劈得他奄奄一息。
最開始,是感激她的遮雨之恩。但自古以來,都是報恩報上癮直至以身相許。可惜兩人從未以真實面貌想見過,以命相許還差不多。
成魔成佛,一念之間。
還是成魔罷,如此,違天命時,能不招來那些閃閃發(fā)光的玩意。雷劈得他有點糊了,不想再劈第二遍。
再說,公然違抗天帝一事,還是他來做為好。
若有生有死,那么她應該活得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