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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墨蓮

第四十二章 陵平往事 二

花魁墨蓮 陸無寂 4121 2019-05-31 00:30:00

  多年未見。

  若是在街上遇到素桂,樊云瑾定然認(rèn)不出素桂來——

  不過三十出頭的素桂,頭發(fā)枯黃零散得如同瘋婆子,皮膚滿是褶子如同半百老婦,一雙眼眸渾濁得幾近灰藍(lán),瘦骨嶙峋仿佛仍停留在那年陵平大旱。因早就不在樊家當(dāng)丫鬟了,身上沒有穿著樊府丫鬟的裝束,而是穿著一身穿著滿是布丁的粗布麻衣,腳上雙土黃布鞋磨得極薄差點就要看到冒出的腳趾頭。

  看見樊云瑾。

  素桂“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膝蓋猛然撞擊地面發(fā)出的巨響,不由得讓人擔(dān)心她的膝蓋骨頭會否就此碎成粉末。素桂卻豪不在意她的一雙膝蓋,唯只一味地向著樊云瑾磕頭,一味地向著樊云瑾悲慟大哭:“少爺!素桂對不起你!少爺!素桂對不起你!少爺,素桂對不起你!……”

  樊云瑾臉黑如炭,藏在袖中的手暗地里莫名顫抖。

  樊云瑾許久不曾聽見別人喊他“少爺”了……本該親切的稱呼,卻因素桂那一聲聲“對不起”而變得驚悚嚇人。有那么一刻,樊云瑾甚至不想知道真相。

  素桂一味地悲慟痛哭,一味地重復(fù)大喊:“少爺!素桂對不起你!少爺!素桂對不起你!少爺……”素桂一味地重復(fù)著,悲慟著,痛哭著,大喊著。

  樊云瑾壓著性子,等待素桂激動過后道出當(dāng)年之事,卻也希望素桂什么都不說。

  桐一悄然退出書房。

  詹峻終是耐不住性子開口質(zhì)問素桂:“你到底做了什么對不起太尉大人的事情?!你倒是說?。∪绱诉@般哭哭啼啼的算什么?!”

  聽了詹峻的話,素桂這才開始控制啜泣,肩膀因而一抽一抽,嘴角因而一抖一抖,臉上的褶子全都是縱橫交錯的淚溝……素桂不清不楚地哽咽道:“記得那日……墨家長女墨蓮來到樊府,跪求夫人收留她……墨蓮說,若夫人不收留她,墨湉便會將她賣到青樓……墨蓮說,只要能夠留在樊府,她愿意做牛做馬任勞任怨……夫人說,要將墨蓮賣到青樓的是墨湉而不是夫人,墨蓮該回家求墨湉不要賣她,而不是到樊府求夫人收留她……反正,夫人拒絕了?!?p>  樊云瑾的心,一陣抽痛。

  素桂幾近泣不成聲地說:“為了讓夫人收留她……墨蓮說,她已是少爺?shù)娜恕徴f,她曾答應(yīng)少爺,要在陵平等少爺回去娶她為妻,所以她絕對不能淪落青樓……夫人罵墨蓮不知羞恥……夫人罵墨蓮,為了讓樊家收留她,她竟說出這種不知羞恥的話來誣賴少爺,污了少爺?shù)拿?jié)……我也罵了墨蓮……我說,少爺可是要當(dāng)大官的人!要當(dāng)大官的人,是絕不會娶墨蓮那種窮門酸戶出來的女子的!”

  樊云瑾心如刀割。

  素桂自顧自地哭得更加凄慘,一如陷入劇痛的沼澤,“墨蓮哀求夫人相信她,墨蓮哀求夫人讓她留在樊家等待少爺……當(dāng)年那場大旱,整個陵平都被挖空了……沒有糧食,沒有糧食了……若墨蓮留在樊家,便又多一張嘴等著吃飯!樊家的余糧,可是我們的救命糧啊……縱使樊家的倉庫里頭還有不少糧食,可誰知那場大旱會持續(xù)到何年何月……我害怕夫人留下墨蓮,我更害怕夫人將我辭退以將我的糧食留給墨蓮!我實在是太餓了……我實在是被饑餓迷了心智……”

  樊云瑾咬牙問:“你到底對墨蓮做了什么?!”八年之后,這是第一次,樊云瑾在人前稱呼墨蓮為“墨蓮”,而不是“花魁墨蓮”。

  素桂像是聽不見樊云瑾的質(zhì)問似地,自顧自地沉浸在可怖的往事之中,失魂落魄地絮絮喃喃:“墨湉來了,就在門外……墨湉讓護(hù)院告訴夫人,夫人只需給他一斗米便能留下墨蓮……一斗米……現(xiàn)在聽來微不足道,那時卻看得比他人的性命還更重要……重要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一定是餓瘋了!對!我一定是餓瘋了!我竟沖上前,抬腳就踹向墨蓮!我踹了墨蓮多少腳?我忘記了……我應(yīng)該踹了墨蓮很多很多腳吧?大概是的??墒恰悄昴彶攀鄽q吧?那么年輕的人,多踹幾腳不打緊的吧?誰知道……墨蓮竟流血了!好多好多的血!”

  血?!

  樊云瑾震怒得青筋崩裂。

  素桂像是猛然感到極度寒冷似地,不斷哆嗦發(fā)抖,渾身都在哆嗦發(fā)抖,一雙渾濁不堪的灰藍(lán)眼珠像是看到鬼似地瞪得極大極圓,“我嚇到了!她也嚇到了!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她那驚恐的模樣!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她捂住肚子,不斷哀求夫人救救她與少爺?shù)暮骸?p>  “孩兒?!”詹峻驚叫出聲……花魁墨蓮當(dāng)真懷過樊云瑾的孩兒?!

  “該死??!”樊云瑾猛然站起身。雙手一掃,將書桌上的物件全都掃到地面上!茶杯破碎灑滿一地,毫筆飛濺擲地有聲,紙張飄散宛若落葉,墨汁傾倒地面滲出朵朵殘忍的墨色蓮花……樊云瑾雙手握拳,震怒地捶著桌面,如同暴怒的雄獅沖素桂大喊:“我要殺了你?。 ?p>  “這些年來,我日日夜夜都被良心折磨著……我確實該死至極!可是……”素桂絲毫不為樊云瑾揚(yáng)言要殺她而感到懼怕,反而抬頭直視樊云瑾,呆呆傻傻地問樊云瑾:“少爺,那時墨蓮腹中的孩兒……當(dāng)真是你的孩兒嗎?”

  樊云瑾先是一怔,再是用力一錘桌面,遙遙指著跪在地上的素桂說:“當(dāng)年她是那般清純美好!一如清泉般清純美好!我那時候是她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絕無疑問!她腹中孩兒必定是我的孩兒!”說是“絕無疑問”,樊云瑾卻還是在心底暗自盤算了一番……按照時日算來,那是墨蓮腹中的孩兒應(yīng)該是他的孩兒……應(yīng)該不會有錯。

  素桂整個人散架似跌坐在地,眼眸比死尸還更空洞,嘴巴像是瘋了似地重復(fù)喃喃:“我當(dāng)真殺了少爺?shù)暮骸耶?dāng)真殺了少爺?shù)暮骸以撍馈以撍馈耶?dāng)真是罪大惡極!”素桂卻又眼前一亮,猛然抬目看向樊云瑾,“可夫人也該死!夫人甚至比我更罪大惡極!”

  樊云瑾的身子往后一縮,不自覺地想要逃避。

  想逃避的不只有樊云瑾,還有詹峻。若非氣氛緊繃得過分,詹峻真想再問樊云瑾是否需要他回避,畢竟家丑不外揚(yáng)……可是,方才,樊云瑾讓詹峻不必回避,想必早料到會讓詹峻知道這些家丑。

  素桂一道打著冷顫,一道喃喃:“我看見墨蓮流血,便沒敢再去傷害墨蓮!夫人看見墨蓮流血,卻還是命護(hù)院將墨蓮?fù)系介T外,丟還給墨湉!夫人還說,若墨蓮再敢到樊府多作糾纏,夫人便要讓官府將墨家一家全都關(guān)進(jìn)大牢內(nèi)活活餓死!墨蓮就那般哭著喊著被護(hù)院拖出去了……少爺你是沒看見……墨蓮身下的血……也就是少爺?shù)暮骸诘厣贤狭撕荛L很長的一條血河……那血腥味……”

  素桂抬起雙手,仿佛手上染滿墨蓮黑紅的血,“我簡直就是罪孽深重!后來,我聽說,護(hù)院把墨蓮丟還給墨湉的時候,墨蓮?fù)吹脮炦^去了!痛……當(dāng)然痛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不痛呢……估計得痛一輩子的……少爺可憐的孩兒啊……少爺無辜的孩兒啊……可是……我也可憐??!為怕我亂說話,夫人隨意找個借口便把我辭退了!整個陵平都被挖空了!沒有糧食了!都是報應(yīng)!都是報應(yīng)??!我早就該死了!我早就該死了??!我罪孽深重!我罪孽深重?。 ?p>  突然!

  素桂像是瘋了似地爬起身,一道嘴里念叨著“罪孽深重”,一道憋紅著眼、牟足勁撞向墻面……

  “住手!”

  樊云瑾大喊。

  詹峻跑過去欲拉住素桂。

  素桂卻搶先一步撞上墻面……頭顱破裂,血流滿面,素桂直直往后倒在堅硬的地面上,又是一聲轟然巨響……終于可以清洗她的罪孽了……八年了,日日內(nèi)疚,夜夜噩夢,生不如死……此時此刻,是素桂這八年來最快樂的一刻……素桂嘴角含笑地閉上了眼。

  樊云瑾跌坐在椅上。

  血……

  好多的血……

  墨蓮身下的血……

  那是他的孩兒……

  母親竟那般狠心!

  那可是他的孩兒!

  那可是他這輩子最接近成為父親的一次!

  眼眸仿佛看見墨蓮可憐的容顏,耳邊仿佛響起墨蓮悲慟的大笑——就你這種人,也配有孩兒?

  不配……

  確實不配……

  八年前,墨蓮該有多么絕望與無助?

  墨蓮……

  墨蓮!!

  樊云瑾站起身,沖出了書房。

  ****

  夜,諱莫如深。

  墨蓮的房間內(nèi),隱隱飄著一股淡淡的青草膏藥味。

  猛然。

  有人在房外敲門,急促,焦躁,卻又強(qiáng)力壓抑著——“墨蓮,開門!”

  是樊云瑾。

  墨蓮從床畔站起身,放下手中的青草藥膏,極為緩慢地走到門前……沒有把門打開,墨蓮靜靜聽著樊云瑾的敲門聲,靜靜聽著樊云瑾在門外壓抑聲音說:“墨蓮,開門!”

  “太尉大人若怕他人聽見,又何必在這三更時分到賤妾的房間來?”墨蓮隔著門板,冷冷地說。

  “墨蓮!開門!”樊云瑾的聲音仍是壓得極低,仿佛是從牙縫里面擠出來的。

  “太尉大人突然到訪,一來便要賤妾開門,這不是存心讓賤妾為難嗎?”墨蓮故意停頓許久,直至四周的尖叫呻吟吞噬了沉默,墨蓮才訕笑著說:“太尉大人不妨細(xì)聽,三更時分,這萬馥樓內(nèi),所有煙花美人都在施勁渾身解數(shù)伺候恩客。難道太尉大人認(rèn)為,身為花魁的賤妾,今夜會在房中孤枕獨眠?”

  “你!”樊云瑾握緊拳手,所有的沖動與憐惜霎時化作憤怒!憤怒地注視著墨蓮映在門板上的倩影,樊云瑾既想將那抹倩影擁在懷中,又想將那倩影一手捏碎……愛,恨,糾纏!

  幾番掙扎之下。

  樊云瑾憤怒拂袖,轉(zhuǎn)身,欲要邁腿離開。

  墨蓮卻在此時打開房門,倚靠門框,幽幽問道:“太尉大人這就要走了?”

  樊云瑾回頭,透過墨蓮的香肩,用視線搜索探究墨蓮的房間……房間之內(nèi),那般漆黑,那般寂靜,似乎沒有半抹人影……樊云瑾揪著的一顆心總算稍微放松,隨即將視線移到墨蓮的臉上。

  只見墨蓮冷著一張臉,態(tài)度疏離地說:“太尉大人三更半夜到賤妾的房間來,到底所為何事?”稍作停頓之后,墨蓮冷冷地笑了,“賤妾房中并無殷公子。若太尉大人又是為殷公子而來,太尉大人大可以安心回去了。慢走,不送?!?p>  “我……”千言萬語霎時哽上喉頭,樊云瑾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于心底嘆息一聲,樊云瑾拖沓著腳步側(cè)過身去,因不愿直視墨蓮的眼眸,于是便抬起雙目看著昏暗的樓底,“我派人到陵平,查探了當(dāng)年之事。當(dāng)初……我或許是錯怪你了?!?p>  “或許?”墨蓮冷冷一笑,“太尉大人用字,果真精辟?!?p>  “我經(jīng)已服軟,你為何還要這般咄咄逼人?!”樊云瑾始終沒敢直視墨蓮的眼眸,唯只雙手握拳,用力地往后捶著身后的墻面。年久失修的墻面,被樊云瑾捶得飄出灰土絮絮。

  “孩兒之事……”墨蓮抬起濕潤的雙目,不讓眼淚往下掉,“你也聽說了嗎?”

  “聽說了!”

  猛然被戳中痛處,樊云瑾激動地轉(zhuǎn)過身,沖上前一把抱緊墨蓮。

  墨蓮抬手摟住樊云瑾的腰身,感覺樊云瑾全身都在憤怒戰(zhàn)栗……樊云瑾把墨蓮抱得很緊很緊,太緊太緊……墨蓮想,樊云瑾到底也算是無辜的,樊云瑾到底也算是愛著墨蓮與他們的孩兒的。

  “墨蓮……”樊云瑾在墨蓮的耳邊喃喃低語:“當(dāng)年之事,確實是我母親對不住你!我從未想過,母親會那般殘忍待你……”

  “你!”墨蓮猛然推開樊云瑾,直視樊云瑾,“樊夫人那般殘忍待我,固然有錯??墒?,當(dāng)年,難道就只有樊夫人對不住我嗎?”

  “我……”樊云瑾眼神復(fù)雜,沒有往下說。

  “回答我?!蹦徱坏劳笸说狡岷诘姆块g之內(nèi),一道咄咄逼人地逼視樊云瑾,“你當(dāng)年可有對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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