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已經(jīng)過去兩天了,呂延慢慢睜開眼睛,看見憔悴的母親,他沒哭,母親卻落淚了。
呂老爺子也在,臉上掛著陰霾,好像有些自責。呂延正想寬解一下爺爺,又發(fā)現(xiàn)老爺子的手破了,急忙問道:“爺爺,你的手怎么了?”
老爺子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茶杯破了扎的,無妨。醒了就好,雅芬,過幾日帶著孩子去外面走走,換換心情?!?p> 雅芬擦干了眼淚,“父親說的是,我也正有此意?!?p> 老爺子點點頭,“你們忙吧,我回去了,累了?!?p> 就當老爺子快要走出門口的時候,忍不住回頭對呂延說:“延兒,鑰匙一定要保管好,不要丟失了?!?p> 呂延摸了摸,鑰匙還在。
換了一身衣服,又喝了些湯和粥,呂延又懨懨地睡下了,半睡半醒之間,那情景又浮現(xiàn)在腦海里。
神似李常昊的老幺,魁梧的金甲武將,紫衣捕快,帶刀侍衛(wèi),你方唱罷我登場,在眼前晃來晃去。
少不更事的他理解不了太多,但也感受到了神秘,每個人都很神秘,不是他能理解的,卻又有一種奇怪的親切感。
再回想當時下棋的自己,似乎有一種飽經(jīng)風霜的悲涼之意,不過現(xiàn)在無法體會了,白云過隙,只剩下說不清道不明的影子,越想去抓,越是抓不住。
少年心性就是如此,既然搞不明白,就由它去吧,管它是神秘還是奇怪呢。
等他醒來時就看見一對水汪汪的眼睛。
“你醒了!”小別扭來的正是時候。
呂延頓時覺得身上輕快了,也有了笑模樣,“你咋才來呀?”
“每次都看你睡覺,還知道醒呀?!彼创较嘧I,說著又拿出一封信札,“有人讓我給你捎的信?!?p> 他打開一看,上面只寫著一句話:“呂延,我在另一個世界等你。”
落款是徐星友,下面畫著一只中箭受傷的鹿,撲在地上掙扎不起,一個獵人擎著刀逼近而來。什么意思?他問道:“你看了嗎?”
“看了,怪怪的,我給爺爺看了,爺爺打聽了一圈,這個人不見了,沒人知道他的來歷?!?p> 徐星友消失了!
又休養(yǎng)了這些日子,聽說老幺也消失了。該出發(fā)了,小別扭來送別,呂延要帶她一起,卻被拒絕了,“誰像你那么閑,店里一天都離不開我,哪有功夫陪你玩?!?p> 呂延沒辦法,只得依依惜別了。
“差不多了就早點回來!”她遠遠地對他喊著。
邈川,藥王孫思邈的故鄉(xiāng),地勢低洼,多霧不散,空氣中有股藥味。人皆因富而刁。
寶泉,細草蔓被,綠樹成蔭,房屋多環(huán)樹而建,人多靈動而孤寞。
娥北,多石少土之地,道路崎嶇,民生凋零。
一路行來,他開始時興趣索然,身體狀況也時好時壞,后來就漸漸融入了山水之中。苗縣,一個多丘陵土包的地方,房屋皆隨勢而建,人多瘦小卻勤儉,能吃苦而不厭小利,有婦人攜菜籃蹲于街前,不叫賣只待人買。他的心好像觸動了一下,說道:
“母親,圍棋有很多種下法,我想換一種試試?!?p> “延兒已有所得?”
“以前有些東西不愿意動腦筋,現(xiàn)在覺得挺有意思?!?p> “延兒長大了?!?p> 并州,地無三里平,十里聞酒香,野狗遍地民風慵懶,這里一年只忙一季,深秋的時候收米做酒,封壇之后就不管了,只等開春后待價而沽。
蒼蠅館子里,男人們喝著小酒聊著天,臉上冒著紅光,酒越喝越多,牛皮越吹越大,敢從大腿上剌肉,敢從狗嘴里搶食,敢把皇帝拉下馬,敢挑千軍萬馬,敢和王妃私奔,敢和皇太后吵架,能打小舅子能罵老丈人,能在墳地里吃餃子,能和熊瞎子摔跤,敢敲寡婦門,敢挖絕戶墳,反正明天都可以不認賬。酒量有大小,酒品有高低,終歸是都盡了興,沒盡興的就明日再戰(zhàn)。他們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好像沒什么不滿的。
呂延吃著醪糟,一入口覺得怪怪的,吃著吃著竟上了癮,雅芬飲了一口粗茶,說道:
“延兒,你看他們,他們其實很懂,世上的事是急不得的,就像釀酒一樣,時候不到,酒是出不來的?!?p> 他愣住了,一張張棋譜在腦海中浮現(xiàn)又隱沒,有些人有些事也重新冒了出來,他一直覺得有什么東西醞釀著,現(xiàn)在瓜熟蒂落,成了。
“我懂了!”
不得不說,這次游歷讓他改變了不少,嘴上的胡茬也冒出來了,喉結(jié)也明顯了,他成熟了,一天一變樣,好像一下大了好幾歲。
也不全是美好的經(jīng)歷。海濱小城瓊山,本是荒蠻之地,風景卻是絕佳,藍天白云、椰林樹影、水清沙幼。隨著商路漸開,人氣越發(fā)高漲,如今已成游人如織的勝地?;蛟S是從前窮怕了,這里的土著見著錢就紅了眼,競相的坐地起價,一個個全把游客當做了肥羊,若是不讓宰得痛快了,他們倒生氣了。后來外地人遷居至此,漸漸也變得一個德性。
辛虧雅芬身上盤纏充足,再加上明理善變,不然這娘倆幾乎離不了此地。
慶云,最出名的就是千手梵心寺,香客多得像趕大集。香火盛了自然財源廣進,寶殿修繕得輝煌氣派,神像裝點得盛大莊嚴,如此香火更盛了,寺中比丘們個個紅光滿面喜氣洋洋。
大殿之內(nèi)香煙彌漫,使人不自覺進入癡迷,梵心圣母端坐在金蓮之上,背光一層層多彩絢爛,她雙目微睜,俯視著蕓蕓眾生,給人一種威壓感,背后千手各拿著蓮花、魚籃、寶劍、夜明珠、降魔杵、法螺、雨傘等等,還有的拿著眼睛,有的掐著法印。
呂延只是覺得壓抑,身體有些發(fā)飄。
香客們虔誠地走進大殿,行五體投地之禮。
“大慈大悲的梵心圣母,請保佑我的兒子金榜題名?!?p> “梵心圣母,若我能度過這次難關(guān),愿月月來此還愿。”
………
“梵自在彌勒,您知世間一切苦,求你把我那丈母娘帶走吧,一定一定,若是把我那糟糠也帶走,我送百兩黃金做香油錢!”
大把大把的銀子進了功德箱。
呂延在一旁看著奇怪,“母親,他們是在賄賂圣母?”
“信和信仰雖一字之差卻大不同。信是買賣交換?!?p> “這么說的話,沙門都是做買賣的了?”
雅芬急忙使了一個眼色,“延兒,矮子面前莫說短話,比丘面前別罵禿子?!?p> “明白了,母親。”
呂延抬頭看去,發(fā)現(xiàn)梵心圣母的眼睛也在注視著他,四目相對。
梵心圣母動了,身體微微前傾,一千只手全部伸向了呂延,在他身邊互相穿插盤繞,形成了蠶繭一樣的牢籠。牢籠里,所有的手全都對著他,所有的法寶都發(fā)威,雨傘旋轉(zhuǎn),法螺鳴響,夜明珠閃爍,寶劍生光,有梵音在吟誦。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名揭諦,菩提薩婆訶?!?p> 一只手持著蓮花,向呂延的頭頂插去。
他開始覺得頭疼,捂住腦袋蹲在了地上。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名揭諦,菩提薩婆訶。”
蓮花的根部就要進入他的腦袋。
就在這時,他胸前的鑰匙發(fā)光了,暗金色的光,鑰匙飛起,只是簡單劃出橢圓形的軌跡,千手牢籠就被劈成了兩半,那只手上流出血,蓮花破碎。
一切又恢復了。
那千手梵心像依然如舊,呂延腳下卻多了一灘血。
“延兒,你怎么了?”
“沒事媽媽,剛才頭疼了一下。”
方丈走到了呂延面前,“施主體弱多病,日后應多行善事,方能逢兇化吉?!?p> 呂延的眼中竟有怒意,直視著方丈,“大師的腦袋里有幾朵蓮花?”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咄咄逼人,一旦失態(tài)了往往會做蠢事。這是母親的教誨,可是他現(xiàn)在無法壓抑怒火。
方丈卻不慍不怒,“我本一蓮花,尊前聽造化,老衲法號蓮花?!?p> 雅芬擋在了呂延面前,“大師,只因孩子的一句無心之語,就招來現(xiàn)世報,小題大做了吧?”
方丈笑了,“女施主何必明知故問,這孩子的來歷,知道的人不在少數(shù)?!?p> 雅芬冷笑,“那你想如何了結(jié)?”
方丈轉(zhuǎn)身離去,“女施主著相了,這里是寺院,來去自如?!?p> 呂延看著方丈的背影,“沙門,覺尊,圣母,我記住你們了?!?p> 青崗,農(nóng)田遍地,溝渠縱橫,多出文人雅士。母親領(lǐng)著他進了一家首飾店,摘下他的鑰匙交給了掌柜的,掌柜拎著鑰匙繩看了半天,又用手摸了一下,竟好像燙著了,急忙喊了一聲:“里面的!”
從里面出來一個人,竟然和掌柜的同樣面貌,看來是孿生兄弟,兩人圍著鑰匙嘀咕了半天,也沒研究出個眉目,掌柜的還了鑰匙,冷冰冰地說道:
“看過了。你們也該回去了,出來太久了?!?p> 來到熙熙攘攘的集市,雅芬見呂延意猶未盡,便想著過幾天再回去。這時她們看見集市口有個算命的,立著的白幡寫著“布衣神相”四字。雅芬便領(lǐng)著呂延過去了。
“想求解什么?”相師是個中年人,一縷長須,連眼皮都沒抬,一副故作高深的樣子。
雅芬放下一大錠銀子,微笑著指著旁邊的呂延,“算算這孩子的壽命?!?p> 相師這才抬眼,一眼看見呂延額頭的斜紋,又看他的眼眉,越看越是心驚,“讓我看看掌紋,”抓起呂延的右手仔細看著,看著看著更加心虛了,鼻尖冒汗,“恕我眼拙,這孩子的命數(shù)我算不了。”
說罷就想走人,卻被雅芬抓住了手臂,“錢都收了,還能反悔嗎?”
相師掙了兩下沒有掙脫,雅芬的手像鐵箍一樣緊,再看雅芬冷峻的眼神,他知道走不掉了,只得硬著頭皮坐下。
“算吧?!毖欧艺f道。
相師的手指翻飛,把平生的本事都使了出來,面色越來越紅潤,終于一口血噴了出來!
“我算不出他的命數(shù)……卻算出……我的死期……就是……今天?!?p> 相師仰倒在地,又噴了一口血,臨死前指著呂延說了最后一句話:
“他是逆……還是……災…?”
咽氣了。
人們呼啦地圍了過來,雅芬卻拉著呂延走了,“確實該回家了?!?p> 歸途,呂延恨不得飛到小別扭身邊,回到小鎮(zhèn)時已經(jīng)萬里飄雪,春節(jié)將至。
父親交給他一個錦盒,“老幺托人給你的,說讓你親自打開?!?p> 打開錦盒,里面是一個手佩,一根紅色的細繩穿過兩節(jié)乳白色的圓柱。他摸著它,感覺很輕,不像是玉質(zhì)的。又看見手佩下面壓著一張紙條。
“呂延,這個手佩是用古棋圣的手指制成,俗稱‘棋圣舍利’。我戴著它多次進入幻境與棋圣對弈,極有所得。今與君相惜,特贈?!?p> 紙條上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在另一個世界等你。
他戴上了手佩,飛奔了出去。
小鎮(zhèn)邊上的小河邊,有一塊光滑如鵝卵一般的大黑石頭,小別扭把水洗的藍短衫鋪在上面,用棒槌捶打著。陽光曬著她脖子上的幾粒汗珠,泛著光。
呂延偷偷走到她身后,看著她的脖頸和后腰,好久不見,她的脖子圓潤了些,腰也有了幾分豐腴。他把臉貼到她脖子后面,聞著汗香味道。
小別扭感覺到了脖后的熱氣,回手就是一棒子,呂延早躲開了。
一看呂延的變化,小別扭有些吃驚,“你變了!”
“英俊瀟灑!”
“不要臉!”
呂延拿出一盒胭脂,“本來想給你買雙鞋的,又不知腳的大小,就買了這個,這個香味我喜歡。”
小別扭打開聞了聞,臉頰有些發(fā)紅,“我才多大,用不著胭脂呢。你為啥想要給我買鞋呢?”
“因為你走路費鞋呀?!?p> “打你個短命鬼!”